心想,當他沒問。
確實也不該指望以謝沉沉那個、隻裝得下銀子和飯菜的腦子,能繞十萬八千裡路,想到他那些不與人說的心思。
畢竟,連他自己都解釋不清……他要見的人,要安排的事,本可以儘數瞞著她。可是,他竟還是想讓她見一見顧華章。
想聽顧華章叫她一聲“少夫人”;
想讓謝沉沉,走在仿照昔日顧家宅邸原樣建造的庭院——如果顧家沒有出事,如果母親還活著,如果母家的親人們都還在,如果他們化為幽魂無處可去……還會回到這裡。
朝華宮是他的囚牢,不是他的家。
哪怕隻有一日,他還是想帶著自己的妻子,回自己真正的“家”中看看。
一息,便是一生。
沉沉坐在魏棄身旁,沒用多久,便吃完了整整四串糖葫蘆。
吃完了,饜足地揉揉肚子,小姑娘這時才回過味來:魏棄今天的樣子,好像是看著和平時不一樣。
可仔細看,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一樣。隻能歸結於車簾輕晃,泄進來一縷殘陽。
饒是一貫涼薄如他,眉眼之間,似也被那夕陽鍍過、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本不該出現在他臉上的柔情意味。
沉沉看著,不知不覺出了神。
腦子裡,仿佛有個輕微的聲音在低語。
【謝沉沉,今天,你開心麼?】
許多事,許多答案,昭然欲揭。
“殿下。”
於是。
鬼使神差般,她亦有樣學樣地開口,小聲問他:“那你今日……開心麼?”
魏棄聞言,抬眼看向她。
分明聽清了,卻許久沒有回答。
隻是伸出手。
手指瓷白如玉,抵在她唇邊,停留片刻。
末了,如輕撫,似碾磨,一點一點、擦去了那竹簽留下的糖印。
“若日日都是這麼活,活著也不錯。”他說。
*
魏棄不像謝沉沉,總是輕而易舉便感到快樂。
正如他也學不來她那簡單到幾乎“粗暴”的做人做事原則:凡是理解不了的事,都隻看結果就好。
因為腦子在這方麵不太靈光,所以不必細究個中的關竅與細節,想不通的就不想。
比起憂心“為什麼”和“怎麼辦”,她隻知道,買了衣裳很快樂,買了脂粉首飾很快樂,買了糖葫蘆更快樂,因此,連帶著回宮之後的十來天,都是樂樂嗬嗬的。
遇人就笑,整天笑得牙不見眼,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犯了什麼癡病——唯一對此能感同身受的,大概,也隻有近期因“養傷”肥了一大圈的謝肥肥了。
它如今已是一隻活得頗為金貴的四腳獸。
羊奶嘛,想喝就喝。
沒得喝,就跑到主殿裡去撒嬌打滾。
魏棄懶得理它,它就乖乖窩在他腳邊裝死;
魏棄若是受不了它、要扔它,它就可憐兮兮地叫——
隻要小主人人在朝華宮,這招十次裡有九次都能奏效。
顧華章安插在宮裡的耳目,如今已成了魏棄給謝肥肥買羊奶的“專屬貨郎”。
一人一獸齊齊感慨:這日子啊,滋潤唷!
更彆提,沉沉起初還因“放妾書”變“婚書”的烏龍委屈著,漸漸卻發現,宮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每日都在變。
事情沒了後文,她們反而不好再提,甚至對她這麼個身份微妙的“謝姑娘”謹慎起來。
言辭之間,少了幾分冒犯,多了幾分討好與試探。
沉沉雖對做皇子妃不感興趣,也不敢真的奢望自己成了旁人眼裡那隻變鳳凰的麻雀。
隻是,能讓他們彆再拿她打賭什麼時候被魏棄殺了丟出宮去,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畢竟,反正自己也出不了宮,誰不想日子過得好一些呢?
她那時沒敢想,其實更好的事還在後頭——
“芳娘!”
這日,沉沉前腳剛從袁舜處領了月例回來,後腳,便在朝華宮外,被等候多時的謝婉茹“堵”了個正著。
兩個姑娘許久沒見,互相緊緊拉著手,四目對望,一時都百感交集。
沉沉卻來不及同堂姐聊上幾句近況。
一開口,便被謝婉茹搶去了話頭。
三言兩語過後,小姑娘驚訝又難掩驚喜地瞪大了眼,忍不住確認:“此、此話當真?!”
“自是真的……是昭妃娘娘親口同我說的,哪裡還會有假!”
謝婉茹說著。
起初還笑得欣然,後來,卻不禁默默紅了眼圈,又低聲道:“如今,爹爹的罪名雖尚未洗清,還好,你……芳娘,你終是沒被我們牽累太深。阿姐知道,你一直想回家去,不願在這深宮中空耗一生……如今你得償所願了,阿姐為你高興。”
“嗯、嗯!”沉沉不知怎麼安慰,又怕自己開心得口不擇言,隻得連連點頭,又抬手為堂姐拭淚,“二姐,那你呢?”
沉沉問:“你要同我一起走麼?”
謝婉茹眼底仍噙著淚水,聞言,笑著向她搖了搖頭。
“沉沉,我與你……不同。我不走。”
她說:“我自小,習慣了錦衣玉食,入宮之前,亦隻知整日彈琴作畫,十指不沾陽春水。從沒伺候過人,更沒有養活自己的本領——便是出宮,之後又能如何呢?”
謝婉茹話音幽幽:“我謝家已然沒落,從前交好的世家,在我阿母阿兄下獄之時,尚且不願出言相助,難道會願意家中子弟娶我為妻,助我謝家平/反冤情?可若是要我去做他人姬妾,餘生困於後宅,便是再好的郎君,我亦不會甘心。如今在宮中,有娘娘照拂,或許還能謀得出頭之日。有朝一日,能救得我阿母、阿兄,若是出了宮,才當真是浮萍無依,餘生無望了……所以,沉沉,我不敢走,更不能走。”
沉沉知道她貴為謝家嫡女,坦然說出這些剖白的話,需要多少勇氣,聽罷,亦不由一時啞然。
隻低聲道:“二姐……”
五個月前,初入宮時,二姐還是個隻知哭哭啼啼的小娘子。
如今,卻什麼道理都懂了。
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說不清,可心裡沉甸甸的,直往下墜。
“芳娘,不必擔心我,”謝婉茹見狀,用力攥緊了她的手,“你隻記得,下月初一,也就是半月之後,宮中特赦的女眷經乾西門出宮,到時,各宮總管自會領了人去……隻是……”
謝婉茹看了一眼她身後宮門,欲言又止。
“九殿下他……”
宮中誰不知曉,九殿下身患瘋病。
難得有人可以在朝華宮活過五個月,如今卻說要把人放走。
他若發起瘋來,硬要把沉沉留下,誰能奈何得了他?
或者說,誰又能和一個瘋子計較?
謝沉沉循著她目光看去,亦從一開始的欣喜若狂,漸漸地平息下來。
反而是愁惘,迷茫,還有隱約的一點不舍、絲絲點點的情緒,都漸漫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