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沉沉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主殿時, 魏棄正在書案前練字。
一頁宣紙,密密麻麻寫了大半。她看不懂,又不知怎麼開口, 隻好先走到一旁幫忙磨墨。
閻倫留下那本古籍,此時就大喇喇地攤在一旁。
她瞟了一眼,眉頭微皺, 隻覺寫字的人實在太不講究:這都是些什麼鬼畫符?比她寫得還醜。
再一看魏棄的字,雖不認識,果然還是順眼許多,一個個,寫得跟畫出來似的。
“殿下,”她正愁沒話起頭, 當即抓緊機會溜須拍馬, 開口便“盛讚”道, “這、這字寫得真好看——不愧是殿下,做什麼都是好看的。”
話落。
魏棄手中動作一頓。
眼見得墨汁在筆端暈開, 沉沉忙伸手去托了一下他手腕, 想把那狼毫拎開, 可已經來不及。
宣紙上留下個大黑團。
一副好端端的字,就這麼毀在手裡。
沉沉看得心痛不已。
又不好說什麼, 隻得先手腳麻利地收拾好桌上殘局,把寫廢了的紙放到一旁, 又扭頭從書架上找了一張新紙,她小心翼翼把紙鋪平, 拿鎮紙壓好兩頭。
剛要抬頭邀功,怎料,卻正好與魏棄四目相對。
小姑娘到底道行淺, 被那眼神看得心虛,嘴上立刻也結巴起來:“寫、寫這張。”她說。
魏棄沒動。
狼毫墨汁未乾,便被隨手擱在筆枕上,往書案上滲了幾滴墨跡。沉沉低頭去擦,避開他的目光。
忽然,卻聽魏棄問:“她為何叫你芳娘?”
這話一出。
沉沉身形僵在原地,心瞬間提到嗓子眼。
可不知怎的——或許是因魏棄說完這句便不再說話,沒有逼問的意思,隻是等著她回答;或許是,聽他的語氣,既沒有不耐,也沒有生氣。
她的心高吊起,又不知覺輕輕落下:心想反正在朝華宮,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那還有什麼彎彎繞繞的必要?
思及此,給自己鼓勁似的,她輕輕舒了口氣。
吐息之間,終於,才敢抬起頭來直視他。
“殿下,奴婢從前在家時,小字叫擷芳,”她說,“謝、擷、芳,很拗口對不對?可我阿爹非說是一個高人幫忙取的,改不了。所以,家裡人……比較親近的那些,後來都常叫我作‘芳娘’。”
她說完,屏氣凝神,等著他繼續往下問。
誰知魏棄得了她的回答,隻輕輕答了句“哦”,便沒了後話。
反而重新執筆,繼續在那張新鋪開的宣紙上寫他的字——似乎無意再把這話題繼續下去。
於是提問的話頭,最後還是轉到了謝沉沉這裡:“殿下,你都聽到了?”
她問得小心翼翼:“奴婢、奴婢……與堂姐說話,講的什麼,殿下都知道?”
魏棄回了她輕飄的一個“嗯”。
可“嗯”是什麼意思?
答應還是不答應?
沉沉猜不出來,隻得硬著頭皮繼續試探:“堂姐方才說,平西王今日在朝堂之上,為我大伯父求情,陛下雖不情願,可……看在昭妃娘娘的麵子上,為給娘娘祈福,還是答應特赦一批女眷出宮,”她說,“奴、奴婢正好也在此列……”
她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著魏棄的神情。
見他專心練字,絲毫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又小小聲道:“所以,殿下,奴婢……可以,回家麼?奴婢想回江都城去。”
說是對這裡毫無留戀,那是假的。
她畢竟在朝華宮呆了五個月,和魏棄朝夕相處了百餘日,說走就走,哪裡能不傷情?
可是如今,她不敢讓自己傷情。
不敢錯過這一生也許隻有一次的機會。
也許,等回到江都,她會時不時再想起朝華宮裡的點點滴滴,會思念魏棄,會學著昭妃為魏驍做的那樣、求神拜佛為他祈福,祈禱他平安健康,可是——那是回到家之後的事。
她現在隻擔心自己回不去。
沉沉想到這,緊張得直冒汗,手心裡、背上、額頭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汗。
換了從前,她早就跪下“砰砰”磕頭。
可不知怎麼,如今,她的膝蓋卻在魏棄麵前彎不下來:她的直覺告訴她,她和魏棄不應該跪著說話。可她還能做什麼呢?
隻能低聲懇求:“殿下,我、而且我回家去,還會給你寫信的。”
“信?你大字不識幾個。”
魏棄卻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難得開次口,結果聲音涼得像冰,把她嚇夠嗆:“謝沉沉,寫什麼信?”
騙人也不打草稿。
而且,宮外的書信,哪是那麼簡單就能送進來的?
江都與上京相隔千裡,傳一次信要多久?
沉沉起初隻是隨口一提,壓根沒想那麼多。
此刻被魏棄一問,方覺自己才是那個不靠譜的、哄人玩的壞人,一時蔫得低下頭去,不敢再信口開河。
無奈,左想右想,以她的腦筋,實在也想不出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最後隻能自暴自棄地雙手合十:“好罷,奴婢認識的字是不多,”沉沉道,“寫不了長信,可奴婢記得,江都的家中,不遠便有座古廟——廟裡的菩薩可靈了!”
“奴婢……奴婢屆時定會把想對殿下說的話都說給菩薩聽,讓菩薩托夢給殿下。”
魏棄:“……”
怎麼不說燒給他?
他無言,失笑,沉默,麵上卻始終死水一片。
一切翻湧在心、不可告人的驚濤,似亦隻藏在越寫越快的筆鋒中,字跡越見潦草。
直到,筆下又一次因久久停頓而暈開墨漬——而這已經是今日的第六次。
他的心不靜,練字也隻是空耗。
索性擱了筆。
他問謝沉沉:“你覺得我要攔你?”
“……”
不、不然呢?
沉沉不敢與他對視。
眼神飄忽著,看書架,看牆上的畫,看香煙嫋嫋的香爐,就是不看他。
嘴上卻還在努力給自己灌迷魂湯:“怎會!”她說,“奴婢知道,殿下一向寬宏大量,宅心仁厚……”
狗腿子做到這份上,差點把自己都給騙過去。
可惜,魏棄一向不吃這一套。
他已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甚至不會再與她一來一回,無心與她“唇槍舌戰”,隻是沉默著,在她不願看他時,方能肆無忌憚的,幾乎貪婪的,望著她,許久又許久。
末了。
他說謝沉沉,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但我從沒想過要攔你——並非因為什麼寬仁。
“隻是因為,我答應過,會讓你拿一紙放妾書、清清白白地出宮去,”魏棄淡淡道,“如今,你拿到了。”
從莫名變成“婚書”的放妾書,到禦書房裡那次沒頭沒尾的召見;
從突然被準允的出宮,到那些塞滿馬車、幾乎快裝不下的脂粉與衣裙。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這一刻,連成一道嚴絲合縫的圓。
沉沉腦中“轟”一聲,不禁悚然地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