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哽在喉頭。
她忽的若有所感,抬頭看向一直在旁默默不語、神情微妙的老管家,又看向頭頂正上方,那塊醒目的“蕭府”牌匾。
末了,隻能輕聲道:“我與你,都是阿娘的孩子。”
*
回到江都城的第一日,沉沉住進蕭府東廂的一處偏院,把行李歸置好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提筆給魏棄寫信。
先是問,前次在驛站寄出的幾封信,殿下可收到了麼?
又說我已回到江都,見了娘親,一切都好。末了,端端正正寫上一句,“問殿下安”,便把信紙對折收起,裝進信封,交給了方武。
“殿下有沒有回信?”她順口問。
方武卻隻麵色凝重地搖了搖頭,“按理說,姑娘在崇州時便寄出第一封信,來去半個月便能送回上京,若是有回信,此時,怎麼都該送到了,”他話音沉沉,“但如今五封信去,竟都毫無回音。”
沉沉幾乎每到一處驛站,便會給魏棄去一封信,報平安之餘,順帶描述一下途中的見聞。
但,因為認識的字不多,每次說的話其實也都是那幾句:無外乎是,風景美,人很好,飯好吃,睡得香。
難道魏棄是因為她寫得太無聊,所以懶得回?
沉沉心中羞慚,又不好直說,隻能裝作同樣疑惑,說若有回信,請方大哥一定托人儘快送來與我。
......
在蕭家住的第一個月,沉沉過得尚算太平。
平日裡,除了幫顧氏帶帶那同母異父的胞妹蕭婉,便是偶爾去接蕭殷下學。
而那鏢頭方武,與她相處了兩個月,深知她為人過於寬厚,恐她在蕭家受人欺負,還特地在江都多留了一個多月。
幾次打聽下來,得知她在蕭府的境遇,當下氣得要找蕭家人算賬。她好說歹說,這才將人攔了下來。
“姑娘身份尊貴,豈可在蕭家做些……做些奴才做的事!”方武氣得臉通紅,“簡直欺人太甚!”
沉沉卻連忙擺手,苦笑道:“不不、不尊貴,我身份不尊貴。方大哥切莫衝動。”
方武畢竟是外人,不知內情。
可沉沉清楚,母親如今在蕭家當家,上頭卻還壓著個蕭家祖母。
身為一家主母,家主在外經商,前腳剛走,顧氏後腳便“收留”了她這麼個不明不白的外姓女,蕭家祖母幾次派人來問,謝家那些黑心的族老也從中作梗,在外頭散播謠言。顧氏是頂著莫大壓力,這才力排眾議、把她留在身邊。
如此安排,也不過是想讓她能收攏些府上人心,順帶找個借口出府透氣,打發打發無聊時間而已。
江都地處偏遠,不似上京那般文雅迂腐,自古以來,民風開放,女子亦可隨意上街。
蕭殷起初卻十分不喜她,不讓她接,還和學堂裡的同伴一同逗她鬨她,罵她壞了家風,來路不明。
沉沉也不生氣。
她從前在大伯父家,一樣是寄人籬下,可那裡沒有阿娘,她也沒有單獨的小院子住。
她從來不和好的比,便也習慣安慰自己,和最壞的境遇比,現在難道不算過得很好?於是連帶著,對蕭殷也多了幾分和顏悅色,他不喜歡她,她便離他遠遠的,遠遠跟著,能看到他平安回到府上就好;他與學堂裡的同窗打架,打得鼻青臉腫,卻還惡狠狠威脅她不肯告狀,沉沉想了想,答應了,卻說你這樣回去,不告狀,彆人也知道你打架了。
“你來我院子裡待一會兒,等阿娘去哄婉娘了,再溜回去睡。”她說。
蕭殷將信將疑地打量著她,末了,還是跟著她去了。
沉沉把人放在院子裡野,便扭頭去廚房煮麵,煮好了,問他吃不吃。
他昂著下巴說誰吃你做的東西,沉沉“哦”了一聲,沒說什麼,自己端了麵吃。
麵條香味卻勾得小屁孩在廚房門口直打轉,末了,裝作不經意地瞥一眼,又瞥一眼。
沉沉分明背對著他,可背上仿佛長了眼睛。
他路過第五次,她終於開口,說:“鍋裡還能盛出來一碗,你吃不吃?”
蕭殷不說話。
沉沉擱下手裡的碗,起身盛了一碗麵給他。又用豬油煎了個蛋,鋪在麵上。
蕭殷吃著吃著,忽然問:“他們都說你是野種,是我娘在外頭偷人生的。你說,你是不是?”
沉沉搖搖頭,說:“不是。”
“我八歲那年,爹爹死了,阿兄也死了,那些族老欺負我和阿娘孤兒寡母,”她說,“所以,阿娘才嫁給了你爹。我不是野種。”
從前在上京的時候,那些仆婦便背地裡罵她野種,她可以任她們罵。
但是,在江都城,不可以。
她是謝家堂堂正正的女兒,是阿娘的孩子,不是什麼來路不明的野種。
“那這幾年,你在哪裡?”蕭殷又問,“為什麼我從沒見過你,你去哪了,為什麼現在突然回來?”
“我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沉沉說。
“很遠很遠是多遠?”
沉沉思考了下,回答:“遠到,日夜兼程地趕路,從那裡回來江都,也要整整兩個月。”
這麼遠!
他最遠最遠,也才去過鄰縣的惠城呢。他以為那就已經是很遠了。
“那,怎麼樣?你去的地方好玩嗎?”蕭殷畢竟年幼,三言兩語間,好奇心已然被勾起來,“那裡的人和江都有什麼不一樣?”
“沒什麼不一樣,”沉沉說,“也是有好人,有壞人,有長得平平無奇的,也有長得……很美很美的。”
不、不對。
她說錯了,這點其實不一樣。沉沉突然想。
畢竟,長得很美很美的那個人,隻在上京,在江都城找不到。
“……”
她低下頭去。
看著手裡捧著的湯麵,不由地想,此時此刻的上京,朝華宮裡的九殿下,在做什麼呢?
在看書、刻木頭,還是練字,煮麵、發呆,又或者……在給她回信?
三個月了,他是胖了,還是瘦了。
她給他留的字條,他有沒有看到?會不會現在還在吃著難吃的清湯寡水麵?
想到這裡,好像嘴裡的麵條也沒了滋味。
她有些茫然地,伸手按了按心臟的位置,忽覺得那裡空落落的,很不舒服——可是,到底為什麼呢?
殿下啊殿下……
是什麼事耽擱了,為什麼不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