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沉沉也被少年眼也不眨“恩將仇報”的做派震到,不敢置信地瞪眼看他。
一行人裡,唯有方武最是處變不驚,沉思片刻,問了這少年一句:“你為何自信自己熟悉地形,絕不會被他們追到?”
少年似乎對這一問早有準備,當即想也不想地回答:“我父乃燕人,母卻是魏人,兩國交戰日久,他們為世所不容,隻得以邊境販馬為生,直到幾個月前,馬匹被燕軍征用。父親不服,被虐殺而死,阿娘殉情自儘。我從此便遊蕩在定風城附近,靠劫掠流民為生。這位大哥,試問世上,還有誰比做賊的更懂怎麼逃跑呢?”
謝沉沉:“……”
敢情你剛剛真的是偷了人家的餅啊!
虧她還以為他是被人欺負了,這才好心給他塞了個餅。
結果,塞著塞著——沒想到,最後是又把自己給送上了賊船。
這廂。
因時間緊迫,不容多加考慮,方武最終還是默許了少年的計劃。
沉沉也隻得將信將疑的跟上這來曆不明的少年,兩人偷偷摸摸行至一處沙丘後。
少年以手為哨,哨聲清脆如鳥啼,不遠處,很快奔來一匹威風凜凜的棗紅馬。
兩人縱馬飛馳,轉瞬已行出十裡外。
那少年卻仍不時警覺回頭,關注著追蹤者的動向,直至,忽聽沉沉問他為何要跟來,頓時忍俊不禁,笑得東倒西歪。
“因為跟著你不會餓肚子啊,”少年擦去眼角笑出的淚水,說得一派理所當然,“能頓頓吃飽,為什麼要選隻吃一頓?”
這答案!
沉沉隻覺自己最近似乎總是碰到一些難以理解的怪人,一時哭笑不得,心說,這是一頓飯能解決的事麼?
這明明是萬一被追上了、可能再也沒有飯吃,隻能等彆人給你燒紙錢的大事!
“謝姑娘,”少年卻似乎對她的失笑毫無察覺,腦袋輕輕靠在她背後,又倏然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身上的衣服沒換,血腥味,泥裡打滾的沙塵味,甚至一點淡淡的酸腥氣都沒散去,沉沉眉頭微皺,下意識想掙開。
可動作之前,突然又想起他方才被幾個少年圍毆的慘狀不似作假,想起他那雙親皆死的可憐身世……
何況,如今都是一條船上的人,還有什麼可互相嫌棄的呢?
“沉沉,謝沉沉,”是以她還是認真回答,而後,也禮尚往來地問了一句,“你呢?”
“長生。”
“……?”
“長生不老的長生,”少年不知想起什麼,又似笑非笑地重複一遍,末了,輕聲道,“我沒有姓氏,從小到大就叫這個。”
長生不老,長生不死。
他說完,又靠向她,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
*
沙漠驛站距定風城,原就不過七八日的腳程。
兩人日夜兼程,片刻不敢耽擱,最終在六日後的傍晚趕到定風城外。
奇怪的是,一路行來,竟都隻有寥寥幾名追兵,且都算不上窮追不舍。
幾乎隻稍一碰麵,很快便被他們甩開,完全無意將他們趕至絕境。
也因此,這“逃跑”的一路,兩人竟走得分外順暢——反倒是在入城時出了問題。
定風城城門處,出城的人大排長龍,進城的人卻寥寥無幾,且多被驅趕。
一時間,民怨衝天,進不了城的流民,此刻都憤懣不平地糾結在城外。
沉沉平日裡大大咧咧,這時卻多長了個心眼,讓長生勒馬等候,自己則先上前去問清情況。
左右問了一圈,方知守城主帥樊齊,今早突然下令,即日起,定風城隻出不進。
更有甚者,若無戶籍文書,則一概視為燕奸,下獄審問。至於往來的商隊,貨物一律扣押,不得入城。
被攔在城外的流民不願走,被扣押貨物的商人更是又怒又氣,與士兵們僵持不下,索性就地紮營。
閒了下來,便三兩成堆,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樊元帥一向體恤咱們這些可憐人,為何突然這般冷血無情?難道要看我們在城外凍死餓死不成?”
“聽說……是有人深夜前來報信,說是西邊的突厥人,如今也想來這北疆戰場插上一腳,他們假借商隊名義,實則為先鋒軍隊,要裡應外合、趁機奪城。”
“突厥人?他們怎麼敢來,不怕平西王把他們收拾得落花流水麼?”
“平西王……”說話的人聽同伴提起那位“定海神針”般的大人物,卻頓時一臉諱莫如深表情,低聲道,“如今,平西王可不在遼西,反而在上京被關了數月,連著幾個月、都未曾露麵——還不知眼下是死是活呢。”
又道:“如今天子的左膀右臂早已換了人,新上任的曹家右相,再加上九皇子……那個殺神……平西王功高震主,早就為皇室所忌憚,此番被囚上京,想來也是凶多吉少了。”
眾人言罷,皆是一陣唏噓。
沉沉卻聽得膽戰心驚:是誰趕在他們之前,先來了定風城報信?
如此看來,阿史那金他們的“商隊”還沒來,一切都還來得及?
正思忖間。
她耳尖微動,忽聽得遠方傳來熟悉的駝鈴聲,心知按那商隊的腳程,自己這“逃犯”很有可能和他們撞個正著,立刻暗道不妙,扭頭一路小跑至少年長生跟前,慌忙道:“我們先避一避!”
“不傳你的信了?”長生挑眉。
沉沉擺手,來不及解釋太多,一心催他上馬。
忽卻聽城樓之上,眺望兵驟然吹起號角。
流民們一陣騷動,不解其意,城門已轟然大開,一群整裝待發的黑甲兵踏沙而來,毫不停留,便縱馬朝那改換紅色鷹隼旗的突厥商隊殺去!
城牆之上,弓箭手滿弓待發,刹那間,箭落如雨。
殘陽勝血。
原本還聽得手鼓琵琶、樂聲不止的商隊頓時一片死寂。
“商人”們見勢不妙,等反應過來,黑甲騎軍卻已近在眼前,瞬間齊齊從貨車之下抽刀迎戰,喊殺聲如雷,護著正中間的華蓋馬車,且戰且退。
沉沉遠遠看去,一眼就看見了布蘭。
他生得高,目標也大,很快胸口中箭,血流不止,卻仍然高呼著“保護王子”,奮力揮刀砍殺——
沉沉的突厥語學得並不好,“保護”,和“王子”兩個詞語,其實都是從布蘭那聽著學會的。
她沒有想過,這四個字竟會是布蘭留在世上最後的遺言。
黑甲兵一刀砍下了他的頭顱。
鮮血飛濺,他死時,仍然大睜著眼,那頭顱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兩圈,很快便被黃沙掩埋了蹤跡,無頭的屍體僵立片刻,頹然倒地。
馬車四麵的紗幔都被血染紅,一柄長刀朝著馬車正中慌亂逃竄的阿史那金當胸而去,眼見得就要洞穿他的身體,突然,一抹淺碧色的身影卻飛撲上前。
“王子!”女人淒聲喊道。
沉沉認出來,那個攔在阿史那金身前的女人,便是幾日前,險些被他掐斷了下巴的舞姬。
女人美麗的麵龐因痛苦而顯出猙獰神色,嘴裡吐血不止。
纖細的身體,如破布娃娃一般被長刀挑起,又猛地橫摜於地,可她臨死時,嘴裡仍在喃喃自語著什麼,似乎是在讓阿史那金快跑——
“啊——!!”
阿史那金抱著已無聲息的舞姬,雙眼因憤怒而染得血紅,忽從腰間抽出那把、無數次被他當作配飾把玩的寶石匕首。
幾如破釜沉舟一般。
那匕首被他用儘力氣飛擲出去,直中黑甲兵側頸,鮮血瞬間泉湧。
那殺死舞姬的黑甲兵一時失力,滾落馬下,戰陣之中,馬踏如泥——
可,也終究不過如此了。
他的力量何其弱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接一個的親衛接連倒在他跟前,卻無能為力,任由他們被屠戮殆儘。
黑甲兵卻沒有殺他。
隻是將他反剪雙手、壓倒在地。
阿史那金一頭長辮如枯草垂落,沉默良久,忽發出如困獸一般、驚怒而無力的哀嚎。
不……
不是哀嚎。
那是寫滿了複仇之意的狼嚎。
他要對誰複仇?
沉沉心頭一凜,若有所感般抬頭,隻見定風城城樓之上,身披金甲、氣勢威嚴的老將身旁,一襲紅衣不知何時、翩然而立。
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那紅衣人亦垂眼望向她。
四目相對。
紅衣人眼中帶著平靜而漠然的探究意味,她原本的好奇之意,卻幾乎在瞬間消弭殆儘,唯有兩眼漸漸瞪大、瞪大、到最後,幾乎要把眼珠子都給瞪了出來——
長生察覺不對,扭頭看她,卻見她不知何時淚流滿麵,一時愣住。
忙問她:“怎麼了?”他用力扶住她的肩,“謝沉沉,你害怕?”
沉沉沒有回答。
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認錯。
一顆心快要跳出胸膛,她想說話,卻怎麼都說不出來,隻有一個熟悉而稚嫩的聲音在心中不住歡快而雀躍地喊:
“阿兄!”
是阿兄!
阿兄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