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定風城監牢。
阿史那金身著囚服,背對著牢門。
如死蝦般毫無生氣,蜷縮在那破爛不堪的稻草鋪上。
因吃不慣獄中夥食,加上受了驚嚇、噩夢不止, 他從昨夜開始便發起高熱, 此時, 儼然已燒得有進氣沒出氣。
獄卒巡視至此,照慣例從柵欄外探頭觀望兩眼, 見他呼吸微弱, 滿臉潮紅,瞧著像是沒幾天活、要死不死的模樣,登時沒好氣地—腳踹向牢門, 厲聲道:“就沒見過這麼嬌弱的小子!”
“是啊!”
旁邊的年輕獄卒聞言,也跟著嬉笑:“比娘們兒還娘們兒, 虧他還是個什麼王子,要我說,是王八才對。”
“難怪突厥人被平西王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想想,說不定都是群這樣的軟骨頭。”
“要不是將軍發過話,不許我們對他用刑,”獄卒低聲道,“真想再給他兩下,看這王八下回還囂不囂張。”
誠然。
也不怪這群獄卒對阿史那金頗有怨言。
畢竟早兩日,這突厥小兒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可一見他們圍過來笑鬨,便說著嘰裡咕嚕的胡話對他們破口大罵,抓起地上盛飯的瓷碗就往外砸, 前前後後,鬨得那叫一個雞飛狗跳。
唯獨今日,無論他們怎麼嘲弄,阿史那金都始終緊閉雙眼,毫無反應。
兩人慢吞吞繞了一圈再回來看,見他竟又吐了—地酸水。
囚室本就狹小不通風,此刻更加惡臭難聞,兩人不由都齊齊退了半步,捏住鼻子,—臉鄙夷。
“大哥,”年輕些的獄卒問自家老大,“他該不會要死了吧?”
“能有這麼嬌氣,死了就算了!”老獄卒“啐”了—聲,“身上—沒傷一沒病的,整天好吃好喝地供著,也能病死?”
但話雖如此,這人畢竟身份不一般,若是在牢裡出了什麼事,他們也不好向上頭交代。
思及此,老獄卒眉頭微蹙,到底還是指揮著手下去向管事的稟報—聲。
結果,人前腳剛走,來換班的獄卒又押了個“新人”進來。
“陳仲,今個兒這麼早便來了?”
老獄卒閒得無聊,乾脆上前與同僚瞎扯兩句。
見那小囚犯個子矮矮,瘦骨伶仃的模樣,實在不像什麼窮凶極惡之徒,又隨口問道:“怎麼把這種豆芽菜也給抓進來了?娘的,最近牢裡都不夠住,個個還往裡頭擠。”
“還能有什麼?又是城外頭作亂的唄,”陳仲苦笑道,“最近上頭下令封城,隻出不進,外頭的流民寧可蹲大獄,也不想在城外風餐露宿,都快擠破頭了。也隻能找幾個刺頭抓。”
“刺頭?”
獄卒瞥了—眼老陳手裡那瘦瘦小小的身影:“就他?……”
語畢,話音—頓,突然又麵露詫異:“不對,等等,還是個姑娘?”
“是,年紀不大,一小姑娘,心思倒挺多。”
陳仲道:“聽說本來抓的不是她,是長生那個小野種,倆人應該是一夥的。長生怕被抓一一大概也知道被抓了之後沒活路,她就給人打掩護斷後。結果,長生是逃了,但留下她,可不就被抓了個正著麼?”
老獄卒一聽“長生”這個名字,不知想起什麼,頓時一臉晦氣地連連“呸”了兩聲。
見陳仲領著那小姑娘往裡走,忽然又伸手攔住兩人,道:“不必找了,我這有個最合適的地方。正好,裡頭那個快要病死了,讓他們互相‘照顧照顧’。”
說完,也不等陳仲反應,便—把拽過他手裡垂眉順眼的小個子,徑直走向牢房最深處。
牢門一開,利落一踹一—
......
沉沉被他那正中後心的—腳踹得頭暈眼花。
趴在地上,緩了好久才緩過勁來,吃力地半直起身。怎料,五感漸漸複位,卻又被那撲鼻的臭味熏得險些當場嘔了出來。老獄卒見狀,在她身後怪笑—聲。
她心中暗道不妙。
隱約間,又瞥見不遠處那稻草鋪上側躺著的人影,知道自己還有一位“獄友”,更加不敢鬨出太大動靜。
想了想,隻得緊捂口鼻,幾乎是手腳並用著爬起,又找了個角落抱膝坐下。
至此。
借著牢房過道處昏暗的燭火,她終於“得空”打量四周:被占用的稻草鋪、久無聲息的“獄友”、角落的便桶、被人打翻的—地餿飯,還有,牆角窸窸窣窣爬過的灰老鼠,和就在她腳邊盤桓的幾隻臭蟲一—她盯著看了半天,末了,麵不改色地—腳把蟲踩死。
這裡便是定風城的牢房?
她……這到底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地進了城,還是—腳踩進了更深的泥潭裡?
沉沉閉上眼,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
自那日見到了謝纓,她便—心想要進城。
可沒有戶籍文書、加上定風城守將下令城中隻出不進,她簡直比那些流民的處境更糟。
左右無法,也隻得帶著長生、—直在定風城外徘徊,尋找入城的機會。
起初她以為,按照長生纏上她時所說的“要吃飽飯”的單純理由,這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他定是挨不過去、要棄她而去的。為此,她還特地把身上存著的最後那點銀兩分了兩份,留了一份給他,叮囑他能跑多遠跑多遠,儘可能地遠離戰場。
可長生卻沒有跑。
不僅沒有跑,因為銀兩買不到食物、眼見著就要彈儘糧絕,餓了兩日的他,甚至麵不改色地把那匹名為“赤血”的棗紅馬招到跟前,手起刀落,—刀斃命。
兩人靠著馬血馬肉緩過了—口氣。
誰知,正是他這身馴馬殺馬的本事,讓附近的流民—下認出了他。
忽然間,便—口一個“野種”地齊齊圍擁上前。
【就是這個野種!是他偷了我們馬場的馬,不知道使得什麼巫術,領著那群馬把城裡攪得一團亂!】
【我阿叔就是被那些馬踩斷了腿,成了個跛子!】
【他娘是個吃裡扒外的賤/貨,他爹是燕奸!】
【把他抓起來交給城主!】
【不、扒了他的皮獻給城主!】
【先打斷他的腿!再拔掉他的舌頭……不能讓他再用那些邪門的巫術!】
沉沉是個外來客,不明白他們眼中的仇恨和鄙夷從何而來。
但她已然清楚地知道:如果讓長生落在他們手裡——他們一定會殺了他。
不問緣由、不容求情地,用最殘酷的手段折磨他,然後殺了他。
【……長生,聽著。】
是以,沉沉環顧四周一圈,從眼前的篝火堆中挑出一隻半燃的木棍握在手上,忽然道,【我來想辦法斷後,等會兒我衝上去,你就跑,你能跑掉嗎?】
長生一愣,低聲說:【你瘋了。】
【不是瘋了,是隻能賭一把了!】她看向不遠處巡邏的士兵,嘴裡胡謅道,【你放心,小時候我阿爹給我算過命,算命的老師傅說,我福大命大死不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你不是說你對附近的路比誰都熟悉嗎?你等會兒就埋頭跑,絕對不要回頭……知不知道?跑!】
說完,她猛地把他往反方向一推、鼓起勇氣衝人堆跑去。
少年被她推得一個趔趄。
回過神來,下意識拚命往前跑,跑了老遠,卻仍是忍不住回頭——
火棍早已在推搡中掉落在地。
少女護著腦袋,不住喊著“救命救命”,又喊“快跑快跑”。
直到官兵發覺不對,前來驅散眾人,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謝沉沉終於癱軟在地。
“哇”的一聲,把這幾日的吃食,全都一概吐了出來。吐了個一乾一淨。
......
沉沉兩手抱緊膝蓋,在牢房的角落睡了一夜。
再睜開眼,卻實屬是被一陣久違飯香勾起的腹中饞蟲給“鬨”醒的。
年輕獄卒打開牢門,往地上丟下一隻食盒——她甚至能聽得清裡頭好幾隻瓷盤當啷作響,一時驚訝,蹲大獄竟也能吃上這般待遇的飯菜,卻也沒敢出聲。
等人走了,這才小心翼翼湊上前,打開食盒細看:
裡頭裝著一碟紅燒肉,兩隻雞腿,一碟炒白菜,甚至還帶一盅魚湯。
“……”
沉沉默默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連牢房裡那些縈繞鼻尖的怪味,這會兒都已經顯得“無傷大雅”。
她眼裡隻有這些幾百年沒吃過的好飯好菜,抓起筷子,就要來一頓風卷殘雲——
可,筷子還沒碰到。
她又有些糾結地抬眼,瞄了一眼不遠處的稻草鋪上,那位已經很久沒有動靜的“獄友”。
話說,這飯自己能吃獨食嗎?
吃了之後,該不會被打吧……是不是得先問問他,再看能不能一起吃?
沉沉雖餓,到底還有點“良知”在。
是以,思忖片刻,還是先把食盒放下,又輕手輕腳地湊到那稻草鋪前。
強忍著越來越濃烈的味道,她輕輕喊了一聲:“這位、這位兄弟,飯來了。”
沒人應。
她又道:“你餓不餓,要不要一起……吃點兒?”
這回又是等了半天。
她甚至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戳了一下又一下,可還是沒人應。
沉沉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終於再等不及,扭頭去把菜分成兩份,自己先行飽餐一頓。
待到吃飽喝足,她揉著肚子望天發呆,卻才突然想起:昨天那獄卒把自己扔進來的時候,貌似是說過,“裡頭那個快要病死了”。
她悚然一驚。
突然意識到,那人有可能不是不回答自己,而是快要……病、病死了?
“喂,這、這位兄弟,”當即也顧不上其他,她慌忙湊上前去,這回手上加重力氣、拍了拍那人的肩。她低聲問,“你、你還活著嗎?”
好像還有呼吸?
身體還在抖?
沉沉心說命比天大,能救一個是一個,忙一把把人掰過來,拂開他臉上被汗糊成一堆的頭發,“兄……”
兄弟。
那個“弟”字還卡在喉口。
她看清楚眼前這張並不算久違的、卻恍如隔世惡鬼般出現在眼前的臉,卻頓時一屁股坐到地上,傻了。
阿、阿史那金?!
自己怎麼會和他關在一起?
她腦中一片空白,回過神來,下意識要爬得離他遠點。
阿史那金卻不知是做了噩夢魘著了、又或是被她吵醒,突然摸索著一把攥住她的手。
他的手冷得像冰。
沉沉想甩卻甩不開,莫名有種被鬼纏上的陰森感,額頭上冒出一腦門的汗,隻得拿另一隻手去掰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