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炭火 “殿下,謝姑娘讓臣帶您回朝華宮……(2 / 2)

沉珠 林格啾 15044 字 9個月前

好不容易掙開,她爬起身就跑,縮回自己的角落裡。

卻忽然,聽到安靜得落針可聞的囚室中,少年氣若遊絲、輕聲喃喃:“阿娜……”

阿娜。

她倏然一怔。

【布蘭,‘阿娜’,是什麼意思?】

駱駝車上,少女輕晃著腿,忽然側頭問一旁勒馬緩步而行的青年。

那時,他還負責日夜看管她。

可與其說是看管,不如說,他像一個陌生卻親厚的兄長,隻在阿史那金看到的地方對她嚴厲。

私下裡,卻總會教她說突厥話,容許她像這樣無所顧忌地偷懶。

他說,他的家裡,也有一個如她這般年紀的小妹,今年便要出嫁。

等他回到草原,也許正能趕上吃她最後一杯送彆酒。

【為什麼問這個。】布蘭問。

【因為我看見,你們中的一些人、寫信。他們總是讀、出來,好像每個人都會寫,阿娜。】

她歪歪腦袋,小聲說:【寫著寫著,還會哭。】

布蘭沉默了。

那時沉沉還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寫信,又為什麼每封信都要以阿娜開頭。

直到見證了那一場慘烈的廝殺,她才終於後知後覺明白過來。

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知道自己踏上的,也許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他們寫的“信”,也不是信,而是最後的遺書。

阿娜,則是母親的意思。

“阿娜……”

是開始,也是結束。

*

與此同時,蒼狼雪穀。

此處是距離定風城三百裡外、一處易守難攻的天然要塞。

過此穀,則雪域八城近在眼前。燕人潰退至此,已退無可退,下令死守。

兩軍在穀中數度交戰。

魏軍起初來勢洶洶、勢不可當。無奈寒冬漸至,凍傷者甚眾,且行軍戰線過長,支援不力,軍需漸短,士氣難免大受影響。而燕人耐寒,冒雪作戰、反有越挫越勇之勢。一時間,戰事僵持於蒼狼雪穀,進退兩難。

魏軍軍師與那幾名副將,日日在營帳中燒著炭火“排兵布陣”。

陸德生這個專被派來為主將“診病”的醫士,則每日會在傷兵營待上六七個時辰,有時,甚至比那些隨軍的軍醫待的時間還要長。

他儘心竭力,為那些傷兵熬製湯藥,包紮傷口,處理凍傷後的後遺症。

可儘管如此,每日從傷兵營抬出去就地掩埋的屍體還是幾乎堆成了山。

人命,成了戰場上最廉價的消耗品。

——有時甚至比不過一爐可供取暖的炭火。

黃昏時分,他走出傷兵營時,雙腳幾乎已經被凍得麻木。

陶朔正在同軍師商議要事,見他走過營帳前,探頭出來喊他的名字,道:“你又去哪了?進來坐!”

營帳中,炭火熊熊。

連帶著人呼出的氣似乎都帶著暖烘烘的熱意。

陸德生沉默許久,末了,搖了搖頭:“今日還沒為殿下施針。”

陶朔道:“他現在不用施針也很聽話。”

說著,指了指自己腰間的玉笛,又道:“倒是你,你是過來將功贖罪的,還是過來專給那群傷兵治病的?要是被人傳信告訴陛下說你失職,你那腦袋不想要了嗎?”

陶朔語氣嚴肅,邊說話,眉頭也不覺緊皺。

隻可惜他生得一張喜人的娃娃臉,辨不出年紀,皺眉頭也嚇不到人。

果然,陸德生聞言,仍是搖頭。

“我給殿下施針,”他說,“不是怕他不聽話,是怕他撐不住。”

陶朔是昔日杏林聖手陶明的傳人,從小到大,一心鑽研醫術,最後卻入了他父親最不喜的一條路。

昔日的閻倫,正是因為同樣的理由,被他父親逐出師門。

然而,等到他入此道時,陶明已病入膏肓,再沒人可以攔他。他自然越鑽越深——

見慣了生死的人,總容易入兩種極端。

一者悲天憫人,一者冷血平和。

陶朔很顯然屬於後者。

如今,陰差陽錯,得了魏棄這麼一個當世無一的、不會病也不會死、傷了亦總能好的試驗品,更是“用”得愈發得心應手。

陸德生自覺與他難以溝通,扭頭就走。

陶朔急了,追在他後頭問:“你去哪裡找他?我幫你吹笛子找不就好了?”

又說:“你等等我呀,陸德生,咱們現在可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喂!”

他卻頭也不回,隻是擺手,示意陶朔彆再追來。

他知道魏棄在哪裡。

......

矮丘之上,少年一襲素衣,披散著黑發,麵西南而立。

他似乎感覺不到冷。

任由寒雪染白他眉,連眼睫亦結霜。凝脂般的肌膚,似也天然融入雪中。

若非胸口偶有的起伏還能證明他仍活著——總讓人恍惚,也許眼前是鬼非人。

是死物,而非有呼吸和心跳的“同類”。

陸德生將懷裡抱著的大氅披上他肩,他沒有動,肩上抖落一層雪。

“殿下,”他輕聲喚,“該施針了。”

沒有回答。

陸德生無法,陪他靜靜站了一會兒。

隻片刻功夫,便覺得雙腿仿佛已不屬於自己,嘴上似也結了一層霜,嘴皮被黏住,揭不開。

可身旁的少年仍沒有半點離開的意思。

陸德生看著他,隻覺一種無可名狀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而這種無力,其實從他那日在朝華宮看到瀕死的“九殿下”時,就已然在他心頭盤桓不止——直至今日。

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承認,自己的“背叛”和“屈服”,也是壓死眼前人的稻草之一。

儘管他出於最後的一點惻隱之心,保住了魏棄的“命”——

可是,這個代價仍然還是太大了。

大到他愧對於魏棄昔日的網開一麵;

大到,他每次想起朝華宮裡那個淚流滿麵哭求自己“救殿下一命”的小宮女,都不由地感慨世事無常……

自己終究沒能應她所願。

“殿下,”他又一次開口。嘴上的雪連帶著嘴皮一起被撕裂,一下見了血,他卻似乎渾然不覺,隻是低聲道,“回去吧。”

“……”

“天冷了,謝姑娘讓臣帶您回朝華宮去。”

少年的眼睫顫抖了一下。

許久。

他的手臂僵硬地抬起,拂去了臉上、身上的雪。

陸德生知道這是他難得“清醒”的時刻,頓覺口中一陣發澀。

心中天人交戰,最終,卻還是輕聲道:

“殿下,您……眼下,傷兵營中的兵士,沒有炭火可燒……”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趁機得寸進尺的小人。

可身為醫者的良心,在抉擇中,終究還是偏向了活著的人。

是以,儘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殘忍,卻還是不得不接著往下說:“軍中為主將準備的炭火,都堆在您的營帳中,未曾使用過。”

不怕冷的人,感覺不到冷熱的人,怎麼會需要炭火?

與其如此……

不如讓那些更需要它的人用以取暖。

陸德生說完,便沉默下去。

他知道魏棄能聽懂自己的意思。

可他其實也隻是問一聲,並沒有想要得到他點頭的意思——眼前的少年,已很少說話,遑論“抗議”。他隻需要假借魏棄的名義,便能輕易從營中取走那些炭火。

多此一舉,也隻是為了求個心……

“拿去吧。”魏棄說。

求個心安。

陸德生一怔。

他幾乎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現幻覺,以至於,突然聽見那平靜而泠然、猶如隔世的聲音,竟莫名有落淚的衝動——

他還記得,自己上一次聽見魏棄說話。

是朝華宮中,一劍穿心,隻剩最後一口氣的少年,拚儘最後力氣對他說:

【讓我活下去。】

不擇手段,不計代價也要活下去。

儘管活著也許比死去更痛苦,可是,對他而言,也許有哪怕忍受痛苦……也想保留最後一絲清醒的理由。

“拿去吧。”

魏棄說完那句話,眼神漸漸呆滯,看向遠方綿延無絕的雪山。

陸德生點點頭——卻不知為何,忽覺得自己的雙腿猶如灌了鉛,沉重得無法邁步。

以至於不得不用袖中的金針紮破指尖,才換來一絲清醒。

而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發現。

自己和陶朔,或者說,自己和陛下、和所有知道內情卻“不得不”順勢而為的人一樣……

他們都在利用著眼前的少年,從始至終,毫無分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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