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從自己的鞋墊裡翻出幾塊碎銀子——那是她和長生“分家”之後, 身上僅剩的家當。
她原本還想留著以備不時之需,如今境況所逼, 卻亦隻得咬咬牙、拿出來打點獄卒, 向他們換了一盆乾淨的水、兩塊布巾與一把笤帚。
布巾沾濕,擰乾。
她忍著鑽到鼻尖的怪味,為阿史那金擦拭了一遍身體,又把另一塊布巾浸透水, 搭在他的額頭上幫忙散熱。
確認他呼吸漸漸平穩, 她這才起身, 拿起笤帚開始打掃, 順帶向獄卒討了一把炭灰、把地上那些醃臢物儘數蓋住,掃到牆角去。
一番忙碌折騰下來, 儘管獄中仍難免潮濕悶臭, 總算是看得過去了些。
隻是, 阿史那金卻始終沒有醒來。
待到獄卒夜間再來送飯, 沉沉問過才知道, 他竟然已經連著幾日未進食。
再這麼下去, 不病死也要餓死。
她隻得將白米飯泡進魚湯裡, 泡軟了, 又一勺一勺喂給昏迷中的阿史那金吃。
結果他剛吃了兩口,人明明還在睡夢中,竟也眉頭緊蹙, 看那樣子、像是全要吐出來。
沉沉立刻一把捂住他嘴, 抬起他的下巴, 生生催著往下咽。
就這麼來回數次,愣是把一碗魚湯飯都給喂了進去。
她累了一天,自己匆匆扒了兩口菜填飽肚子, 也縮回角落裡抱膝睡去。
第二日,她還想“照抄作業”喂飯。
怎料喂到一半,阿史那金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她以為他是嗆到,正要幫忙拍背順氣,可人剛湊近,那雙藍眼驟然睜開,碧藍色的瞳仁在幽暗的監牢中,尤顯攝魂奪魄般奇詭。
沉沉與他四目相對,未及反應,便被他猛地推開。
盛飯的瓷碗也落在地上,連湯帶飯,砸了個粉碎。
阿史那金環顧四周,眼神起初還有些茫然。
可待到漸漸回神,認出來了眼前少女是誰,卻立刻臉色大變,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
瞧那中氣十足的派頭,哪裡還有半點病得快死的可憐樣?
沉沉一時無言,不知該先為他活過來這件事鬆口氣,又或是感慨自己好心當做驢肝肺。
末了,卻仍是皺著眉頭爬起身來,在阿史那金那些“嘰裡咕嚕”、她聽得半懂不懂的罵聲裡,一聲不吭地拿起笤帚收拾了一地狼藉。
阿史那金罵累了,見她沒事人一樣,坐回角落裡埋頭吃飯,更是氣得頭頂冒火,掙紮著想起身。無奈兩眼發昏,起來也沒走幾步,便又一屁股摔在地上。
“……”
沉沉說:“你悠著點吧。”
阿史那金一愣。
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卻也感覺出她話裡的冷漠和“怠慢”。
然他自小養尊處優,對人呼來喝去已成習慣,哪裡受過什麼冷臉?尤其還是個對自己下過毒手的女人。
一口氣咽不下,當下隨手抄起一把稻草揉成團、便衝謝沉沉扔去——
那稻草團先是砸中她的臉,又一路滾落,掉進了她手捧著的湯碗裡。
“你!”
饒是沉沉再好的脾氣,這會兒也耐不住他的胡攪蠻纏,“騰”地一下站起。
阿史那金反而被她那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麵前來的架勢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挪了半步。
而沉沉一把揪起他衣領。
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連日來的委屈終於在這時傾湧而出。
“你聽著!”
她一開口,便衝阿史那金劈頭蓋臉罵道:“這裡不是你們突厥人的地盤,你不要拿什麼王子的派頭來壓我!你知不知道,外頭的人如今擠破腦袋都想喝口湯……你糟蹋自己可以,不許你糟蹋糧食!你不吃我吃,你不想活,就去……去餓死自己好了!”
她氣得眼睛通紅,“如果不是看在布蘭的份上,誰管你!”
沉沉雖遇事有些遲鈍,卻並不是不懂:自己和長生這一路遇到的追兵如此“寬容”,若是沒人從中授意,是絕不可能的。
而在阿史那金身邊、能代替他下命令的親衛裡,除了布蘭,還有誰會願意一次又一次地放她一條生路呢?
布蘭是個好人。
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他為了保護阿史那金而死,所以,她雖並不喜歡阿史那金,也很討厭他任性妄為的壞脾氣,卻還是會在他陷入困境時伸出援手拉他一把。
她隻是不願讓布蘭的犧牲顯得那般可笑而無用,僅此而已。
沉沉說完想說的話,便鬆了手,扭頭去把那碗飄著稻草團的魚湯端到阿史那金跟前,當著他的麵,把稻草團挑出來扔一邊,自己重新盛了一碗飯。
之後,該吃吃,該睡睡,任由他再怎麼喊她罵她,她都縮在角落裡不再應聲。
直到夜裡,他終於又渴又餓,不情願地喝了兩口魚湯解渴,她聽見動靜,這才抬起眼來,正兒八經地和他對視一眼。
許久。
“你,安分點,”她用並不熟練的突厥語說,“我出去之前,就照顧你。不然,不會理你。”
......
兩個語言不通的“獄友”,最終半強迫式地“約法三章”:
不罵人,不鬨事,好好吃飯。
而也是到這時,沉沉才發現,阿史那金之所以一直縮在稻草鋪上不起來,不僅因為他餓了幾天身體虛弱,還因為他右腿在那場廝殺中被長槍劃開了一個大口子。因她擦身時有意避開了敏感處,牢獄內又昏暗無光,這才一直沒有發現。
如今,傷口已然潰爛,不斷流出膿血。
沉沉對醫術一竅不通,這會兒也隻能拍門喚來獄卒,央求他找個大夫來替阿史那金看看。
“他是突厥王最疼愛的兒子,日後突厥人肯定會把他贖走,”她同獄卒解釋,“若是死了傷了,日後挑起兩國的、那個,兩國打仗怎麼辦?差大哥,所以請你一定向牢頭上報一聲,找個大夫、來替裡頭那個治傷……他的腿都要爛了,再這麼下去,說不定成跛子了。”
獄卒這幾日收了她不少好處,待她也比之前和顏悅色許多。
或許是覺得她說得有理,第二日,當真找了個老大夫來幫阿史那金治腿。
可“小王子”嫌棄大夫老眼昏花、醫術八成不精,驢脾氣卻又上了頭。
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死死護著褲子不讓大夫看。
大夫不好動粗,沉沉看得著急,索性衝上前去,“哐”一聲給了阿史那金後腦勺一下。
“……”
阿史那金被打蒙了。
雙手護著腦袋,他兩眼寫滿無措,震驚地瞪著她、半天說不出話。
“看什麼看!”沉沉卻凶他,“不許看,這是大夫,不是你的奴隸!”
何況,咱們約定的是不罵人,什麼時候說過不能動手了?
她的突厥語在和阿史那金的“罵戰”中突飛猛進。
說完,又趁機喊來獄卒按住他雙手。
見他們三兩下扒了阿史那金的褲子查看傷口,這才捂著眼睛、轉過臉去回避。
待到老大夫忙前忙後、給阿史那金上完藥離開,獄卒又端來一碗說是外服的湯藥。
沉沉接到手裡,拿去給阿史那金喝。可人顯然還沒從她那一爆栗的陰影裡回過神,看她的眼神充滿防備。
聽她催他喝藥,眼神中更是寫滿“你看我就知道吧”的恐懼之色。
“你喝不喝?”小姑娘沉著臉問。
原本長途跋涉被曬黑的臉,分明稍稍捂白了些,顯出原本清秀的底色來。
可她對阿史那金的溫柔本就有限,加上這廝總是不配合、反而頻頻鬨事給人惹不痛快——她自然沒有和他嬉皮笑臉的意思。
阿史那金再任性,也明白她如今是為數不多還“關心”自己的人。
似乎被她這副表情唬得有些心虛,他想了想,到底伸手,將藥碗接到手裡。
卻遲遲沒有喝下去。
沉沉問:“又怎麼了?”
他撇撇嘴。
滿頭精致的長辮,早已在獄中散的散,枯的枯。
少年頂著一頭卷毛,看起來像隻無家可歸的獅毛狗。
一句話在喉嚨口壓了半天,末了,才不情不願地小聲咕噥出來:“你,給我,下毒,”他說。
沉沉:“……”
他不說她都快忘了。
方武身為鏢頭走南闖北,身上留了許多關鍵時刻保命的物什。
當時他們急於脫身,方武便想出個計策,讓她給阿史那金的膳食中,下一味名為“催火毒”的無色無味藥粉。毒下在湯裡,解藥則摻在她試味的那隻糕餅中。阿史那金果然中計,她也得以趁亂逃脫。
在這點上,她確實有些理虧——
不對。
沉沉突然想起什麼,臉色一變,怒斥道:“還不是你先抓著我們當人質的!你不把我們當人看,不毒你毒誰!”
何況,那催火毒分明隻是占了個‘毒’的名頭。
按照方武的說法,也隻有阿史那金這種整日大魚大肉渾身虛火的人才會症狀明顯,不然的話,中此“毒”者,最多也就是暈兩天,於身體並無大礙。它充其量隻能算是蒙汗藥裡、配方較為特殊的一種罷了。
阿史那金聽不懂她說什麼,但很顯然看出來她在生氣,端著藥碗的手沒出息地抖了兩下。
沉沉心火難消,見狀,卻還是皺著眉頭湊過去、就著他的手抿了一口藥湯,隨即把藥碗推回他麵前。
“我都喝了,證明藥沒問題。”
她說:“這下放心了吧,王子?”
前頭的話都說的大魏官話,唯獨最後一聲“王子”,她的突厥語說得有模有樣。
阿史那金聽得一愣。
回過神來,卻冷哼一聲,立馬當著她的麵把那藥一飲而儘。
可惜,到底也就“英勇”了那麼一瞬。
嬌氣如他,立刻又被那藥苦得整張臉皺成一團,捂著喉嚨,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後還是麵如土色地吐了一小半回碗裡。沉沉看到,氣得在心裡連罵了三大句“草包草包草包”——
但,無論如何,藥還是要喝的。
翌日一早,趁著獄卒來送飯送藥,沉沉把鞋墊裡藏的最後一小塊、原本要用來換件乾淨囚服的碎銀子也拿出去,換來了小小一紙包、獄卒原本買給他家大兒子吃的飴糖。
阿史那金喝完藥、又要吐,她當機立斷掰開他的嘴,丟了顆糖進去。
“你、你喂我吃什麼?”他嚇得險些跳起來。
沉沉麵無表情,說:“毒藥。”
阿史那金聞言,不疑有他,立刻就要把嘴裡那“藥丸”吐出來。
舌尖一卷,一嘗,卻臉色微變,神情頓時微妙起來。
沉沉看在眼裡,懶洋洋問他:“第一次吃這種‘毒藥’吧?我從小吃到大。”
阿史那金沒說話。
瞥了她一眼,又捂著腮幫子、默默彆過頭去。
*
地牢暗無天日,沉沉和阿史那金關在一處,每日除了吃飯喝藥,便是睡覺。
眼看著那些意圖入城而被捕的“犯人”,都先先後後被領走或放走,她這間牢房卻始終沒有半點動靜,問過獄卒也沒有回音,她難免有些焦急起來,開始用在牆壁上畫“正”字的法子,記下自己在獄中呆了多少天。
牆角劃滿第三個“正”的那一日,獄卒不知何故,沒有來送飯。
沉沉餓著肚子、縮在角落發呆。
阿史那金則窩在破破爛爛的稻草鋪上,跟個死人似的一動不動。
兩個人起初都沒說話。
直到她肚子裡“咕咕”作響的聲音實在大得有些突兀、讓人無法忽視。
沉沉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忙捂著肚子、掩飾似的開口:“你爹還不來領你走麼?”她說,“你們的那些……‘援軍’,他們會不會來贖你走?知道你被關在這裡,是不是就不會打定風城了?”
阿史那金聞言,沉默了好一會兒。
“不知道。”
末了,翻了個身麵對著她,卻忍不住小聲咕噥道:“英恪那無恥小人,說不定根本都沒告訴父汗我被俘的事。”
“……英恪?”沉沉一臉疑惑,“誰?”
她在商隊呆了兩個月,可沒見過有人敢忤逆阿史那金的。
難道這個英恪比他的“官”還大?
“我父汗手底下、一隻養不熟的狗罷了,”阿史那金一臉鄙夷,“我們所有兄弟裡,最惡毒的人就是他。”
一時說是狗,一時又說是兄弟。
這到底是在罵“英恪”,還是把他自己一家子人都罵進去了?沉沉一臉無語。
正要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一番。
“魏女,”阿史那金眼神直勾勾盯著她,卻冷不丁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沉沉一愣。
心說乾嘛突然問這個,前幾天累死累活伺候你這金貴少爺的時候,也沒聽你說過一聲謝謝。
你問我名字能有好事?
思及此,她立刻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告訴你。”
“你!”
阿史那金的臉頓時通紅,手指著她、“你”了半天,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兩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讓步,忽然,卻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聲。
沉沉離過道近,第一個反應過來,頓時扭過頭、腦袋都快要伸出柵欄去,不住張望自己的飯。
可看了半天,都沒看到眼熟的獄卒身影,隻依稀見一道高挑纖瘦的影子緩步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