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英恪 無神的雙眼倏然定住,定在那字上……(1 / 2)

沉珠 林格啾 19963 字 9個月前

沉沉從自己的鞋墊裡翻出幾塊碎銀子——那是她和長生“分家”之後, 身上僅剩的家當。

她原本還想留著以備不時之需,如今境況所逼, 卻亦隻得咬咬牙、拿出來打點獄卒, 向他們換了一盆乾淨的水、兩塊布巾與一把笤帚。

布巾沾濕,擰乾。

她忍著鑽到鼻尖的怪味,為阿史那金擦拭了一遍身體,又把另一塊布巾浸透水, 搭在他的額頭上幫忙散熱。

確認他呼吸漸漸平穩, 她這才起身, 拿起笤帚開始打掃, 順帶向獄卒討了一把炭灰、把地上那些醃臢物儘數蓋住,掃到牆角去。

一番忙碌折騰下來, 儘管獄中仍難免潮濕悶臭, 總算是看得過去了些。

隻是, 阿史那金卻始終沒有醒來。

待到獄卒夜間再來送飯, 沉沉問過才知道, 他竟然已經連著幾日未進食。

再這麼下去, 不病死也要餓死。

她隻得將白米飯泡進魚湯裡, 泡軟了, 又一勺一勺喂給昏迷中的阿史那金吃。

結果他剛吃了兩口,人明明還在睡夢中,竟也眉頭緊蹙, 看那樣子、像是全要吐出來。

沉沉立刻一把捂住他嘴, 抬起他的下巴, 生生催著往下咽。

就這麼來回數次,愣是把一碗魚湯飯都給喂了進去。

她累了一天,自己匆匆扒了兩口菜填飽肚子, 也縮回角落裡抱膝睡去。

第二日,她還想“照抄作業”喂飯。

怎料喂到一半,阿史那金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她以為他是嗆到,正要幫忙拍背順氣,可人剛湊近,那雙藍眼驟然睜開,碧藍色的瞳仁在幽暗的監牢中,尤顯攝魂奪魄般奇詭。

沉沉與他四目相對,未及反應,便被他猛地推開。

盛飯的瓷碗也落在地上,連湯帶飯,砸了個粉碎。

阿史那金環顧四周,眼神起初還有些茫然。

可待到漸漸回神,認出來了眼前少女是誰,卻立刻臉色大變,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

瞧那中氣十足的派頭,哪裡還有半點病得快死的可憐樣?

沉沉一時無言,不知該先為他活過來這件事鬆口氣,又或是感慨自己好心當做驢肝肺。

末了,卻仍是皺著眉頭爬起身來,在阿史那金那些“嘰裡咕嚕”、她聽得半懂不懂的罵聲裡,一聲不吭地拿起笤帚收拾了一地狼藉。

阿史那金罵累了,見她沒事人一樣,坐回角落裡埋頭吃飯,更是氣得頭頂冒火,掙紮著想起身。無奈兩眼發昏,起來也沒走幾步,便又一屁股摔在地上。

“……”

沉沉說:“你悠著點吧。”

阿史那金一愣。

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卻也感覺出她話裡的冷漠和“怠慢”。

然他自小養尊處優,對人呼來喝去已成習慣,哪裡受過什麼冷臉?尤其還是個對自己下過毒手的女人。

一口氣咽不下,當下隨手抄起一把稻草揉成團、便衝謝沉沉扔去——

那稻草團先是砸中她的臉,又一路滾落,掉進了她手捧著的湯碗裡。

“你!”

饒是沉沉再好的脾氣,這會兒也耐不住他的胡攪蠻纏,“騰”地一下站起。

阿史那金反而被她那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麵前來的架勢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挪了半步。

而沉沉一把揪起他衣領。

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連日來的委屈終於在這時傾湧而出。

“你聽著!”

她一開口,便衝阿史那金劈頭蓋臉罵道:“這裡不是你們突厥人的地盤,你不要拿什麼王子的派頭來壓我!你知不知道,外頭的人如今擠破腦袋都想喝口湯……你糟蹋自己可以,不許你糟蹋糧食!你不吃我吃,你不想活,就去……去餓死自己好了!”

她氣得眼睛通紅,“如果不是看在布蘭的份上,誰管你!”

沉沉雖遇事有些遲鈍,卻並不是不懂:自己和長生這一路遇到的追兵如此“寬容”,若是沒人從中授意,是絕不可能的。

而在阿史那金身邊、能代替他下命令的親衛裡,除了布蘭,還有誰會願意一次又一次地放她一條生路呢?

布蘭是個好人。

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他為了保護阿史那金而死,所以,她雖並不喜歡阿史那金,也很討厭他任性妄為的壞脾氣,卻還是會在他陷入困境時伸出援手拉他一把。

她隻是不願讓布蘭的犧牲顯得那般可笑而無用,僅此而已。

沉沉說完想說的話,便鬆了手,扭頭去把那碗飄著稻草團的魚湯端到阿史那金跟前,當著他的麵,把稻草團挑出來扔一邊,自己重新盛了一碗飯。

之後,該吃吃,該睡睡,任由他再怎麼喊她罵她,她都縮在角落裡不再應聲。

直到夜裡,他終於又渴又餓,不情願地喝了兩口魚湯解渴,她聽見動靜,這才抬起眼來,正兒八經地和他對視一眼。

許久。

“你,安分點,”她用並不熟練的突厥語說,“我出去之前,就照顧你。不然,不會理你。”

......

兩個語言不通的“獄友”,最終半強迫式地“約法三章”:

不罵人,不鬨事,好好吃飯。

而也是到這時,沉沉才發現,阿史那金之所以一直縮在稻草鋪上不起來,不僅因為他餓了幾天身體虛弱,還因為他右腿在那場廝殺中被長槍劃開了一個大口子。因她擦身時有意避開了敏感處,牢獄內又昏暗無光,這才一直沒有發現。

如今,傷口已然潰爛,不斷流出膿血。

沉沉對醫術一竅不通,這會兒也隻能拍門喚來獄卒,央求他找個大夫來替阿史那金看看。

“他是突厥王最疼愛的兒子,日後突厥人肯定會把他贖走,”她同獄卒解釋,“若是死了傷了,日後挑起兩國的、那個,兩國打仗怎麼辦?差大哥,所以請你一定向牢頭上報一聲,找個大夫、來替裡頭那個治傷……他的腿都要爛了,再這麼下去,說不定成跛子了。”

獄卒這幾日收了她不少好處,待她也比之前和顏悅色許多。

或許是覺得她說得有理,第二日,當真找了個老大夫來幫阿史那金治腿。

可“小王子”嫌棄大夫老眼昏花、醫術八成不精,驢脾氣卻又上了頭。

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死死護著褲子不讓大夫看。

大夫不好動粗,沉沉看得著急,索性衝上前去,“哐”一聲給了阿史那金後腦勺一下。

“……”

阿史那金被打蒙了。

雙手護著腦袋,他兩眼寫滿無措,震驚地瞪著她、半天說不出話。

“看什麼看!”沉沉卻凶他,“不許看,這是大夫,不是你的奴隸!”

何況,咱們約定的是不罵人,什麼時候說過不能動手了?

她的突厥語在和阿史那金的“罵戰”中突飛猛進。

說完,又趁機喊來獄卒按住他雙手。

見他們三兩下扒了阿史那金的褲子查看傷口,這才捂著眼睛、轉過臉去回避。

待到老大夫忙前忙後、給阿史那金上完藥離開,獄卒又端來一碗說是外服的湯藥。

沉沉接到手裡,拿去給阿史那金喝。可人顯然還沒從她那一爆栗的陰影裡回過神,看她的眼神充滿防備。

聽她催他喝藥,眼神中更是寫滿“你看我就知道吧”的恐懼之色。

“你喝不喝?”小姑娘沉著臉問。

原本長途跋涉被曬黑的臉,分明稍稍捂白了些,顯出原本清秀的底色來。

可她對阿史那金的溫柔本就有限,加上這廝總是不配合、反而頻頻鬨事給人惹不痛快——她自然沒有和他嬉皮笑臉的意思。

阿史那金再任性,也明白她如今是為數不多還“關心”自己的人。

似乎被她這副表情唬得有些心虛,他想了想,到底伸手,將藥碗接到手裡。

卻遲遲沒有喝下去。

沉沉問:“又怎麼了?”

他撇撇嘴。

滿頭精致的長辮,早已在獄中散的散,枯的枯。

少年頂著一頭卷毛,看起來像隻無家可歸的獅毛狗。

一句話在喉嚨口壓了半天,末了,才不情不願地小聲咕噥出來:“你,給我,下毒,”他說。

沉沉:“……”

他不說她都快忘了。

方武身為鏢頭走南闖北,身上留了許多關鍵時刻保命的物什。

當時他們急於脫身,方武便想出個計策,讓她給阿史那金的膳食中,下一味名為“催火毒”的無色無味藥粉。毒下在湯裡,解藥則摻在她試味的那隻糕餅中。阿史那金果然中計,她也得以趁亂逃脫。

在這點上,她確實有些理虧——

不對。

沉沉突然想起什麼,臉色一變,怒斥道:“還不是你先抓著我們當人質的!你不把我們當人看,不毒你毒誰!”

何況,那催火毒分明隻是占了個‘毒’的名頭。

按照方武的說法,也隻有阿史那金這種整日大魚大肉渾身虛火的人才會症狀明顯,不然的話,中此“毒”者,最多也就是暈兩天,於身體並無大礙。它充其量隻能算是蒙汗藥裡、配方較為特殊的一種罷了。

阿史那金聽不懂她說什麼,但很顯然看出來她在生氣,端著藥碗的手沒出息地抖了兩下。

沉沉心火難消,見狀,卻還是皺著眉頭湊過去、就著他的手抿了一口藥湯,隨即把藥碗推回他麵前。

“我都喝了,證明藥沒問題。”

她說:“這下放心了吧,王子?”

前頭的話都說的大魏官話,唯獨最後一聲“王子”,她的突厥語說得有模有樣。

阿史那金聽得一愣。

回過神來,卻冷哼一聲,立馬當著她的麵把那藥一飲而儘。

可惜,到底也就“英勇”了那麼一瞬。

嬌氣如他,立刻又被那藥苦得整張臉皺成一團,捂著喉嚨,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後還是麵如土色地吐了一小半回碗裡。沉沉看到,氣得在心裡連罵了三大句“草包草包草包”——

但,無論如何,藥還是要喝的。

翌日一早,趁著獄卒來送飯送藥,沉沉把鞋墊裡藏的最後一小塊、原本要用來換件乾淨囚服的碎銀子也拿出去,換來了小小一紙包、獄卒原本買給他家大兒子吃的飴糖。

阿史那金喝完藥、又要吐,她當機立斷掰開他的嘴,丟了顆糖進去。

“你、你喂我吃什麼?”他嚇得險些跳起來。

沉沉麵無表情,說:“毒藥。”

阿史那金聞言,不疑有他,立刻就要把嘴裡那“藥丸”吐出來。

舌尖一卷,一嘗,卻臉色微變,神情頓時微妙起來。

沉沉看在眼裡,懶洋洋問他:“第一次吃這種‘毒藥’吧?我從小吃到大。”

阿史那金沒說話。

瞥了她一眼,又捂著腮幫子、默默彆過頭去。

*

地牢暗無天日,沉沉和阿史那金關在一處,每日除了吃飯喝藥,便是睡覺。

眼看著那些意圖入城而被捕的“犯人”,都先先後後被領走或放走,她這間牢房卻始終沒有半點動靜,問過獄卒也沒有回音,她難免有些焦急起來,開始用在牆壁上畫“正”字的法子,記下自己在獄中呆了多少天。

牆角劃滿第三個“正”的那一日,獄卒不知何故,沒有來送飯。

沉沉餓著肚子、縮在角落發呆。

阿史那金則窩在破破爛爛的稻草鋪上,跟個死人似的一動不動。

兩個人起初都沒說話。

直到她肚子裡“咕咕”作響的聲音實在大得有些突兀、讓人無法忽視。

沉沉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忙捂著肚子、掩飾似的開口:“你爹還不來領你走麼?”她說,“你們的那些……‘援軍’,他們會不會來贖你走?知道你被關在這裡,是不是就不會打定風城了?”

阿史那金聞言,沉默了好一會兒。

“不知道。”

末了,翻了個身麵對著她,卻忍不住小聲咕噥道:“英恪那無恥小人,說不定根本都沒告訴父汗我被俘的事。”

“……英恪?”沉沉一臉疑惑,“誰?”

她在商隊呆了兩個月,可沒見過有人敢忤逆阿史那金的。

難道這個英恪比他的“官”還大?

“我父汗手底下、一隻養不熟的狗罷了,”阿史那金一臉鄙夷,“我們所有兄弟裡,最惡毒的人就是他。”

一時說是狗,一時又說是兄弟。

這到底是在罵“英恪”,還是把他自己一家子人都罵進去了?沉沉一臉無語。

正要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一番。

“魏女,”阿史那金眼神直勾勾盯著她,卻冷不丁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沉沉一愣。

心說乾嘛突然問這個,前幾天累死累活伺候你這金貴少爺的時候,也沒聽你說過一聲謝謝。

你問我名字能有好事?

思及此,她立刻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告訴你。”

“你!”

阿史那金的臉頓時通紅,手指著她、“你”了半天,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兩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讓步,忽然,卻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聲。

沉沉離過道近,第一個反應過來,頓時扭過頭、腦袋都快要伸出柵欄去,不住張望自己的飯。

可看了半天,都沒看到眼熟的獄卒身影,隻依稀見一道高挑纖瘦的影子緩步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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