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還圍了幾個高矮不一的人在說話。
一時問:“尹先生,樊將軍的傷情可好?為何連著幾日都未見將軍出現……咱們定風城,會不會守不住?”
一時又問:“先生此番來,可是要用那突厥的九王子勸退敵軍?”
幾個人嘰嘰喳喳,問個不停,卻都未得回應。
反倒很快被領頭那人揮退,心不甘情不願地遠遠站定等候。
於是,過道之中,終隻剩那一人走近。
光影明滅,沉沉揉揉眼睛,看清他身上、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一襲紅衣。一怔過後,視線漸漸往上。
認出來人是誰的瞬間,卻頓時難掩驚喜之色,猛地站起身來——
可她還沒開口說話。
原本躺在稻草鋪上要死不活的阿史那金,這時卻忽然坐直了身。
少年目眥欲裂,瞪向那道突兀出現的瘦高身影,厲聲道:“英恪!!”
“你這無恥鼠輩,出賣我!!竟然還敢來見我!”
阿史那金怒不可遏,拖著一瘸一拐的腿起身,幾乎飛撲到柵欄前,探手就要去揪那人的前襟,口中嚷著:“我要殺了你!你等著,我遲早會讓父汗殺了你!”
男人卻毫不氣惱,反而微微一笑,溫聲道:“王子,你總是這麼不長記性。”
他雖被人叫了一路的“先生”,瞧著年紀卻並不大,至多不過弱冠年紀,姿容甚雅。
單看五官,確難與魏棄之流比肩,可勝在姿態風流,頗有些讓人過目難忘的“狐狸”相。
眼角那顆朱紅淚痣,與瀲灩紅衣相得益彰,加之聲音慵懶——左看右看,都不像什麼端方人物,老實說,更像是某處勾欄瓦肆的常客。
阿史那金看著他這幅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姿態便來氣。
想起那日商隊慘遭截殺的場景,又想起這廝在城樓觀戰、無動於衷的表情,心中更是怒火滔天,隻恨不能手刃此人解恨。
“英恪!”他咬牙切齒,“是你說要裡應外合,也是你答應父汗、讓我做先鋒……結果呢?!你竟敢出賣我,害得我身邊親衛全都死光,讓我被那些魏人關在這裡受苦……你拿什麼和我父汗交代!”
“你分明就是奸細!枉費我父汗這麼多年對你的信任!”
英恪對他的聲討不置可否,卻依舊笑道:“我隻是用了一個損失更小、更穩妥的法子。”
“你還狡辯!”阿史那金啐道,“你的所謂穩妥,就是讓我待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吃苦受罪麼!”
英恪聞言,頓時笑出聲來。
他本就生得一副狐狸相,不說話時,還有幾分文人墨客筆下的雅士之姿;一笑起來,卻立刻叫人意識到他那姿態背後,玲瓏促狹、口蜜腹劍的“本相”。
阿史那金兩眼噴火,雙手掐上他喉嚨,正欲用力。
“我所做之事。”
英恪卻忽的慢悠悠道:“無論大小,都曾事先與大汗商議。包括臨時變卦,讓王子委屈在此‘修整’數日。想來王子從小養尊處優,有機會曆練一番,未嘗不是好事。”
“至於為何要改變原定計劃,”英恪說,“則是因為,王子明知計劃有泄露的風險,卻還遲遲不願下手,留了幾個不必要的隱患。與其冒險,我與大汗都認為,務必求穩為上。僅此而已。至於死的那幾個親衛,我已派人將他們的屍首送回草原。如今,我更順利以謀士身份,混入魏軍之中。主帥昨夜被我遣人刺傷,至今昏迷不醒,霧狼軍得我號令,清早圍城。很快,我便會去信前線,以解“圍城之困”為由,將那位大魏的九皇子騙回定風城。”
“你……”
“他乃魏軍命脈所在,圍殺此人,魏軍定然軍心大潰,餘下那些蝦兵蟹將,自便不足為懼。”
英恪笑得一派溫和,輕聲道:“屆時,北疆闊土,皆在我手,與這樣的收獲相比,王子,你吃的這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阿史那金身為突厥王子,任性歸任性,終究知道輕重,一時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原本緊攥著他衣領的雙手,也不覺漸漸鬆開。
英恪這才退開半步,又從上到下,平靜地打量了眼前臟兮兮的少年片刻。
“王子的確受苦了,”他話裡若有所指,又笑道,“胖了。”
阿史那金:“……”
在這裡沒得挑食,不吃就要被打,能不胖嗎?
他一口銀牙快要咬碎,隻沉聲問:“還要關我多久?”
“哪日生擒魏九,自然恭迎王子‘出關’,”英恪說,“隻是,如今我還是他們的尹先生,麵子功夫,還是要做做的。隻能請王子再紆尊降貴,在這多待幾日了。”
“我父汗……”
“大汗一切都好,今日我來,也是因大汗不放心,命我前來關心探看一番。”
英恪道:“我自會回稟大汗,王子一切皆好,看著生龍活虎。”
阿史那金:“……”
等他出去了,一定要想辦法把這廝痛揍一頓!
少年憤憤不平地拖著傷腿坐回稻草鋪上。
而英恪好整以暇地輕撫去衣襟上沾到的灰痕,思忖片刻,亦從容走向那群原地等待的下屬,用早已想好的托詞敷衍道:“看來行刺之事與那九王子無關,區區一個莽夫——”
話音未落。
身後忽然傳出一聲顫巍巍的:“阿兄……”
有人?!
他臉色微變,猛地回頭。
這才發現,阿史那金那間牢房中、昏暗的角落裡,竟還藏著個瘦小羸弱的身影。
他當即揮退眾人,再一次走到牢房外。
而阿史那金冷靜下來,亦終於回過神:那些人聽不懂他們交流的突厥語,可這魏女聽得懂,她方才聽到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她為什麼要出聲叫住英恪?!
不好。
阿史那金一時心口狂跳,厲聲道:“住嘴!”
讓英恪知道這個女人能聽懂突厥語,一定會殺了她。
沉沉卻似乎置若罔聞,隻是直愣愣地看著那道紅衣身影走到麵前。
男人居高臨下地望向她,許久,唇邊揚起一抹和善的微笑,蹲下身來,視線與她平齊。
沉沉喊了一聲:“阿兄。”
男人的臉掩在晦暗不定的光影之下,瞧不清切神色。
唯獨視線落在她臉上——卻亦不過停留一瞬,又平靜地挪開。
他問她:“為什麼這麼叫我?”
說的是突厥語。
沉沉沒有回答,隻是怔怔盯著眼前的這張臉:從眉毛到眼睛,鼻子和嘴巴,每一樣,都和她曾想象過的、阿兄長大後的樣子一模一樣,她絕不可能認錯。可是……為什麼呢?
她總覺得他的神態,不像那天在城樓上見到的他。明明那麼熟悉,可表情卻那麼陌生。
阿兄不該是這麼笑的。
他的笑不像阿兄,反而讓她想起某種毒蛇,蟄伏在暗處“嘶嘶”吐信,隨時準備給人致命一擊。
不對……
有哪裡不對。
沉沉心頭一凜,後背漸漸爬滿冷汗。
方才他和阿史那金說的那些話,她其實隻聽了個三分明白。
兩人說話的語速太快,她一個初學之人,根本跟不上,隻依稀聽到了好幾次“父汗”、“軍隊”、“刺殺”之類的字眼。
他是不是認為她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
方才,阿史那金叫他“英恪”……
沉沉吞了口口水,裝作沒有聽懂的樣子,依舊說著一口標準到不能再標準的大魏官話,小聲道:“阿兄,你在說什麼?你、你不認識沉沉了麼?”
英恪默然不答。
她又道:“阿娘如果知道你還活著,一定會很開心,阿兄,你、你這些年都去哪裡了?為什麼不回家?”
“家,”英恪說,“在哪?”
“當然是……”江都城。
江都城,謝家。
後話哽在喉口,沉沉盯著英恪沉凝如潭的雙眸,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膽怯之意,反倒是英恪似乎注意到什麼,倏然伸手,細長的手指描摹著她的眉眼,最終,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眼睫上。
蓋住那雙眼睛,看這張臉;
和露出那雙眼睛,看這張臉。
他似乎一個發現有趣遊戲的少年,樂此不疲地重複著無聊的動作,任由少女長睫顫抖著、輕掃過他掌心,勾起一陣不知覺的細癢。忽的,他笑了。
“妹妹。”
英恪低聲道:“是啊,我好像,是有一個妹妹。我一直在找她。告訴我,你叫什麼?”
沉沉有些猶疑著不敢回答。
英恪又道:“那年,我摔下懸崖,受了重傷,失了記憶,一路隨水漂流。之後的境遇……總歸是不好。但我心裡一直記得,我有一個妹妹,她還在家中等我回去。我忘了她的臉,忘了她的名字,可我一直還記得,有這麼一個人。”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把那雙因不知覺恐懼、而微微發抖的手攏在掌心。
“告訴我你叫什麼,”他溫聲說,“寫給……阿兄看,告訴我你的名字。也告訴我,我叫什麼,好不好?”
......
十日後。
蒼狼雪穀,魏軍主帳內。
一隻飛鷹落在陶朔肩膀,他取下飛鷹腳上綁著的信筒,將那信函緩緩展開,看下去,卻不由眉頭緊蹙,又將信交給一旁的軍師公孫淵。
“突厥人與燕人聯盟,圍困定風城,樊將軍被刺,性命垂危……按照來信時間推算,眼下定風城外,應已僵持數日,”公孫淵看過之後,亦滿臉愁雲,“城中無將可用,再拖下去,恐怕人城皆失。”
“之前不是說抓到那個突厥九王子了麼?”陶朔有些氣急,“有現成的人質,為何不用?”
“恐怕是突厥人不為所動,”公孫淵輕撫山羊須,“定風城有難,我等不得不馳軍回援,也就解了如今燕人的燃眉之急……倒是正中他們下懷。與國之大計相比,一個皇子,始終作用有限。”
幾名副將聽罷,亦是愁眉不展。
陶朔問:“軍師以為,我等應不應退?”
公孫淵歎息一聲:“定風城乃兵家必爭之地,萬不可失。可行軍至此,貿然撤退,必陷入兩難之境。屆時前有狼、後有虎,我軍何以翻身。”
陶朔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
副將王虎見狀,目光四下掃射一圈,忽起身道:“陶醫士,軍師,不如讓末將領兵馳援,守得一時是一時,待殿下率軍攻破蒼狼雪穀,奪下雪域八城更指日可待。到那時,定風城外的突厥人也當知難而退。”
他前腳說完,身旁幾名副將也齊聲應和,紛紛道:“末將也願前去!”
“末將願死守定風城!”
“末將亦甘為馬前卒,還請軍師定奪……無論如何,我等定要助殿下直搗黃龍,殺入燕軍老巢!”
“如此……也好,”公孫淵思忖片刻,點頭道,“有殿下在,雪穀一戰,定有轉勝之機。但定風城亦確不可失,便請王將軍率先鋒軍回援,定要將那突厥賊人攔在定風城外——”
幾人商議過後,皆覺這般決定最是穩妥,立刻將回援定風城一事布置下去。
陶朔亦放下心來,將書信卷起、收入信筒之中,忽然,卻驚奇地歎了一聲。
“何事?”公孫淵循聲回頭。
陶朔指著那信函背後、兩個莫名其妙、虎頭虎腦的大字,一臉疑惑:“方才沒有發現,為何這信函後頭……”
沉沉?
什麼意思,誰是沉沉。
這般嚴肅的軍機大事,卻留下這麼幾道拙筆,簡直兒戲。
陶朔搖搖頭,感歎道:“看來定風城真是亂作一團,不救不行。”
話落,正巧陸德生領著剛施完針的少年走入帳中。
陸德生一臉疲倦,告知陶朔,近來魏棄數次受傷,皆傷在心脈處,雖很快痊愈,但體內的氣血又一次開始不受控製,金針無法抑製。
陶朔本就是個“醫癡”,一聽此言,立刻來了興致,隨手便將那信函扔到桌上,開始與他探討起施針的要領。
公孫淵見狀,不再停留,借口布置回援事宜,掀開帳簾離去。
簾落,一縷寒風卻趁勢鑽入帳中,那信函亦被吹拂而起,飄飄然、落在始終靜立不語的少年腳邊。
魏棄沒有低頭。
反倒是陸德生循著那紙頁落地的方向,不由垂眼望去——
而也就是這麼不經意的一瞥。
看清那上頭所寫,他倏然兩眼圓瞪,滿臉不敢置信。
“怎麼了?”陶朔問。
“這信……”
陶朔道:“定風城出了事,守將寫信求援,你不是一向對這些事不感興趣麼,怎麼這副表情?”
說著便把那信撿起。
陸德生頓時臉色大變,甚至來不及喊他“住手”。
魏棄波瀾無驚的眼底,已然印上那笨拙字跡。
簡簡單單的幾筆,卻寫得如稚童般仔細認真——
沉沉。
無神的雙眼倏然定住,定在那字上。
似乎認得很費力,他的視線隻不斷的、反複的在那兩個字上停留、逡巡。
沉……沉。
沉沉。
陶朔甚至沒看清他動作,手中的信已被人劈手奪過,一臉茫然地看向身旁的陸德生。
可旁邊哪裡還有人?
“快。”
陸德生察覺不對,扭頭攔在營帳門前,忽衝他揚聲道:“恐會壞事。快吹笛……讓殿下回大帳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