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接出監牢, 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裡洗了個澡,久違地打扮整齊、看向銅鏡中精神爽利的小姑娘時,沉沉仍有些恍惚身在夢中的不真實感:
她被關在牢裡, 稀裡糊塗地關了半個多月, 想過自己會被狼狽地放出去,會因為手裡缺了戶籍文書而處處受阻,想過無數種狼狽的下場。
但無論如何,她都決心找到那日城樓上驚鴻一瞥的紅衣人。她想親眼見一見他,確認他、是否就是自己那失跡多年的兄長。
如今她見到了。
可經年未見的“兄長”, 卻說自己摔落懸崖、失了許多記憶,忘了她的名字,也早已遺忘了江都城謝家的舊址。他隻依稀記得,自己確有一個妹妹。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他又說出許多他們少年時的趣事, 那些身為兄長、為了她出頭打架、陪著她上山下河的往事。
他還說,記得自己的妹妹、那個夢裡始終看不清臉卻讓他記掛的小姑娘, 分明是個滾圓的白雪團子,而非如今這般瘦弱伶仃的模樣。
“你瘦了許多。”
他愛憐地撫過她的臉頰,說妹妹,你吃了許多苦。
可他又何嘗不苦呢?
先是摔落懸崖、被農家所救,後又遭人欺騙,輾轉被賣到北疆為奴, 花費數年, 方才苦心鑽營混出了頭。
如今的他, 名為“尹軻”,是魏軍主帥樊齊手下、頗受重用的一名謀士。
是以定風城中,人人見了他, 都尊稱一聲“尹先生”——
可……若他真的是尹先生。
又是怎麼變成了阿史那金口中、那深惡痛絕的無恥小人“英恪”?
沉沉強裝鎮定,聽完他這些年來顛沛流離的遭遇。
一時間,心情卻實在複雜難言:
喜,自然是有的。
她盼了好多年,想了好多年,希望哥哥能活著。
可不知為何,得知“真相”的當下,她竟又在為這重逢喜不自勝落淚的同時,心底生出幾分掩不住的懷疑:謝纓、尹軻,還是英恪?
他的身份實在迷霧重重。
她自認見識短,分辨不出來那些屬於“尹軻”的經曆、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卻能感覺得到他看自己的眼神中,時不時的,總冒出些微妙的、說不上來的審度意味——
但無論如何。
他身為兄長,又的確把自己這個半道撿的便宜妹妹從監牢中“撈”了出來,好吃好喝地供著。
難道是自己多疑多心了?
轉眼,又是半月時間過去。
沉沉坐在梳妝鏡前,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指梳理著半濕的長發。正想著事出神,忽卻耳尖微動,聽得身後傳來輕飄的腳步聲。
與朝華宮裡神出鬼沒的九皇子有得一拚。
謝纓走到她身後,隨手執起妝奩前的桃木梳,手指挽住她的濕發。
如對待世間最精美易碎的瓷器般,他將那發絲攤平於手掌,一點一點,梳開她長發中暗藏的細結。手背卻不經意碰到她還沾著水珠的後頸。
沉沉莫名嚇得一激靈,“騰”地轉身。
四目相對。
“妹妹。”
身後的謝纓卻似完全不覺自己有何不妥,一臉無辜地看著她,問:“怎麼了?”
做哥哥的,給妹妹梳個頭,怎麼了?
小時候她纏著他讓他幫忙紮辮子的時候還少了?
被他這麼一看,沉沉頓時覺得自己似乎才是小題大做的那個。
卻還是著急忙慌的把那桃木梳“搶”到手裡,小聲道:“我來、我來,”她說,“阿兄,我長大了,已許久沒人為我梳過頭,一時有些……適應不過來。”
謝纓聞言失笑。
可也沒說什麼,隻靜靜站在一旁,任由她一頓狂亂地梳頭,末了,將一把緞子似的黑發隨意披落,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扭頭道:“阿兄,我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問吧。”
謝纓瞧著她那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就想笑。
卻還是強作溫柔地伸手,輕撫過她長發,如安撫一隻驚懼的小獸——
天曉得,他的確是想讓她不要害怕的。
隻可惜他掌中的這隻小獸卻過於警覺,他的安撫不僅沒能起到作用,反而讓她下意識地身體一僵。
有意思。
謝纓溫聲道:“還是你覺得,我有什麼瞞著你的事?”
沉沉怕他覺得自己心存猜疑,忙搖頭道:“沒有,不是,”她說,“我……我隻是好奇,阿兄,為什麼那個關在地牢裡的突厥王子,對你好像……怨氣很深?”
她問得委婉:“你跟他說的是突厥話嗎?我和他關在一起,他天天嘰裡咕嚕的罵我,我都聽不懂。阿兄,你們說了什麼?我看他、他一開始還想掐死你,樣子……很可怕。”
“嚇到你了?”
謝纓搖頭道:“那突厥王子的確野蠻。我勸他歸降大魏,免去兩軍交戰、生靈塗炭。可惜,他們骨子裡便刻滿窮兵黷武,生性嗜血好戰,自然是聽不進去的,”謝纓說,“也還好你聽不懂,不然,倒是要臟了你的耳朵了。”
他解釋得實在妥帖而恰到好處。
一番話說下來,絲毫沒有說假話的心虛、或編謊話時不經意的停頓。
若非沉沉清楚地記得,他與阿史那金對話時,分明還提到了什麼“父汗”、“刺殺”之類的字眼,竟再找不出丁點破綻。
可是,若真如他所說,又如何解釋阿史那金始終稱呼他為“英恪”的事?
沉沉猶豫著是否要坦誠。
謝纓望著她那飄忽的眼神、和不自覺蜷縮在膝上的手指,卻似察覺到了什麼,忽的低聲道:“你在懷疑我。”
“……?”沉沉一驚。
“我已經告訴了你、這麼多年來,我是怎麼拚著一口氣熬到今天,”他說,“妹妹,但你對我總是有所隱瞞。如今,甚至還在懷疑我。”
話落,他秀氣的眉頭忽的一蹙。
捂住胸口輕咳數聲,身體似乎轉瞬搖搖欲墜,沉沉不知發生了什麼,嚇得伸手去扶,手指緊攥住他臂膀借力——卻摸到一手濡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