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他溫聲道:【既不願說,那便把舌頭拔了,此生都不必再說了。】
那婢女這才驚惶之下、不住叩首求饒,結結巴巴道:【謝姑娘、姑娘病得厲害,整日水米不進,不曾留下什麼話,隻是、隻是臨終前,忽的同奴婢提起,有一日,她、她說王爺睡著時,說了夢話……】
他摩挲著玉盒花紋的手指忽的一頓。
【謝姑娘說,其實,她什麼都知道。】
什麼都知道,所以,不再提起回江都。
什麼都知道,所以,不能再忍受他的靠近。
什麼都知道,所以,在意識到自己的膳食被趙明月派人下毒、早已回天無力後,仍是強撐著一口氣,熬到了戰事吃緊的第六個月。
他以為她是為了等他回來。
原來,她隻不過是在賭。
賭他會為了她而拋下戰事回京,讓她用昔日所有的溫柔、體己、熹微的愛與歡喜,在她死後,鑄成這一把溫柔刀,割開他的喉嚨,剖開他的肺腑——
他的右腿因晝夜趕路,舊疾複發,此後終身跛足;
他丟了北疆,被群臣萬民唾罵,與皇位失之交臂。
魏晟登臨帝位,第一件事,便是屠滅趙家滿門。昭妃亦被賜白綾,含恨而終。
而他因為皇子身份,縱然輸得一敗塗地,仍被偽善的新君留得一命,隻是,餘生皆被囚於王府。三十七歲,又是一年冬,他驟染風寒,暴病不起。
魏晟出宮探他,問他死前可還有什麼心願。兄弟一場,可圓他所願。
他想了許久。
末了,卻隻低聲道:“來日,我死後……”
久病而消瘦的臉上,兩頰深凹,眼珠渾濁。
魏晟望著他,久久背手不語。
“我死後。”
三十七歲的魏家三郎,最終抬起手來,指向自己枕邊那不再溫潤光華、變得黯淡無色的玉盒,“煩請皇兄,將我與此玉盒同葬。”
一生到頭,他終究食言,沒有放她自由。
夢醒之後,唯餘汗淚滿麵。
魏驍茫然地環顧四周:眼前分明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王府,他還年輕,不過二十有二,尚未迎娶新婦。
可夢裡的他,卻早已過完這望見結局的一生,在塵埃落定的敗局中,含恨闔目而逝。
謝沉沉……
他緊揪住前襟,忽地劇烈咳嗽起來,手指下意識摩挲著枕畔,發出一陣碰撞的鈍響——
可是,沒有。
他翻遍上下,還是什麼都沒有,沒有玉盒,沒……
慌亂無措的身形忽而一滯。
是了,沒有。
他回過神來,臉上浮現出似哭若笑的神情:謝沉沉沒有像“夢”裡那樣嫁給自己為妾,沒有王府中廝守的兩年,沒有中毒,沒有生病——她還活著,沒有死。
所以,他的枕邊,怎麼會有盛著她骨灰的玉盒呢?
......
禦書房中。
魏崢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書信,驟然臉色大變,將書案上摞成山的奏章、一並橫摜於地。
安尚全被那奏折砸到手指亦不敢出聲,隻跪在地上、不住瑟瑟發抖。
魏崢卻似始終怒氣難消。
將手中的信函揉皺,又不住在殿中來回踱步,嘴裡喃喃著:“荒唐!越發荒唐了!”
“他真當我這個父親死了不成?召他回京,視若無睹,命他討伐北燕,也是毫無動靜,如今卻上奏來要娶妻!……娶的什麼妻!”
心無霸業也就算了,如今更是一心隻記掛兒女私情。
這豈算得上是他魏崢的兒子?!
也許怪隻怪他,對這個逆子仍是太過心慈手軟。
他本該在那日便親手殺了魏棄。
如此一來,既能將此子身負神力發揮極致,又能讓其完全聽從於玉笛指揮,助他統一北疆,平定遼西。
可……
也許是魏棄一心求生的模樣,到底讓他動了些許惻隱之心。
所以,他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陸德生以金針封頂、留了魏棄最後一□□氣。
那亦是他身為父親而非皇帝,僅剩的一點私心。
卻沒料到,正是這婦人之仁,讓魏棄如今膽敢脫離他之掌控,肆意行事——
自打定風城一戰過後。
陶朔便來信告知他,魏棄不知何故,恢複了大半神智。
從此,寧可將自己以鐵鏈綁縛、困於地牢中,也絕不再聽從玉笛號令。
原本北燕已元氣大傷,魏軍在定風城修整半年,理應乘勝追擊,魏棄卻堅持不戰。僵持不下,大軍隻得班師回朝。如今,他又上書請求鎮守定風城,與謝氏女結為夫妻,夫婦兩人,餘生不再踏入上京。
這逆子……!
魏崢心中怒不可遏。
難道他想做第二個趙莽不成?
眼下,朝中日日為立儲君一事吵得天翻地覆,魏棄在北疆之戰中立下奇功,風頭正盛,不少朝臣提及多年前立九皇子為儲君的舊事。
他正想以此製衡前朝局勢,這逆子卻公然與他叫板。
一個不受控製的傀儡,一枚攪亂棋盤的棋子……留之何用?
可,耗費那麼多精力才養出來的、唯一一個徹底消化那怪法的孩子,若棄之,又豈非可惜?
心中左右為難,他眉頭緊蹙,陷入沉思。
殿中一片死寂。
“奴、奴才鬥膽,”安尚全卻倏地以頭搶地,顫巍巍道,“奴才願為陛下獻計。”
魏崢不語。
可他的不語,實際便是默許。
安尚全在他身旁伺候了二十幾年,對他的脾性再清楚不過,自知機不可失,當下叩首而諫:
“如今,九皇子膽敢拒不回京,隻因陛下手中……已無令其忌憚之物。”
安尚全低聲道:“但如今,有意遠離朝堂的九皇子,卻突然來信,要將那謝氏女入玉牒、封皇子妃……這、這豈不是天賜良機麼?”
魏崢依舊不語,神情喜怒難辨。
安尚全又道:“那日,九皇子攜謝氏女麵聖。奴才曾從旁觀之,殿下待此女,的確情意甚篤,時刻留心。若以司禮監名義,命此女入京麵聖,行冊封禮,想來,殿下定會隨行。而且——”
安尚全不知想起什麼,喉結上下滾動。
吞了口口水,這才繼續壓低聲音道:“九皇子娶妻。有妻,不日便將有子。若是九皇子這般天生神力之人、不止一個,若是皇孫也能為陛下所用……”
尚在繈褓中的孩子,自然比不服管教的逆子,更容易掌控。
魏崢聞言,臉上神情若有所思。卻隻一瞬,又被平靜漠然的麵具掩去。
他背過身,似頗為難地思忖良久。
末了。
這一國之君,萬民之父,卻亦不過悠然歎息一聲,淡淡道:“如此,也好。”
一把過於鋒利的刀,確要有刀鞘壓製,方不至於傷其主人。
若是有機會,還能擁有一把更鋒利、更好用、更聽話的刀——
與之相比,區區一個皇子妃,又算得了什麼呢?
*
而話分兩頭。
要說這突如其來、為謝沉沉求得一名分的念頭,對魏棄而言,究竟從何而來。
此事,卻還要從兩個月前說的江都城起。
定風城戰事方畢,沉沉養好傷,便動了回家的心思。而她要走,魏棄自然“隨行”。
誰來勸都勸不動。
方武等人放心不下,隻好又一路護送,將這對少年夫妻,原樣送回了千裡之外的江都城。
年節剛過。
城中四處仍喜慶熱鬨,張燈結彩。
這一日,全城上下,最不開心的人,卻當數蕭家那位老夫人:她未料到,那膽敢拒婚逃婚、任性妄為的謝家女竟還敢回來。
又聽說謝家女並非獨自一人,還帶了個瞧著體弱多病、貌勝好女的少年,更是氣得倒仰。
“真是反了天了!”老婦人怒道,“竟這般不知廉恥,放著金家的婚事不要,行此下作之事!”
她心中已認定謝沉沉與那少年無媒苟合,是以,杵著龍頭拐,一路匆匆行至前院時,見著謝沉沉與顧氏淚眼相擁,身旁,果真站著個素衣如雪、長身玉立的少年,當即從鼻子裡哼出兩口熱氣。
好嘛。
謝沉沉竟找了這麼一個眉目驚豔、讓人挪不開眼的少年。
定是被其美貌所惑,失了身、丟了魂,如今走投無路,才不得不回來投奔。
蕭老夫人麵上神情一陣白一陣紅。
尤其在謝沉沉循聲望向她的瞬間,那趾高氣揚的派頭,更是再難掩飾。
乾嘛這幅表情?
沉沉不解其意。
“老夫人,這、這是我……”隻是礙於禮數,卻還是先拉過魏棄,有些羞赧地低聲道,“是我……”
魏棄聞言,眼神望向她。
似在說:結巴成這樣,我有這麼拿不出手?
沉沉羞得隔著衣袖擰他手。
魏棄低頭,見她連手指頭都紅透,一愣過後,心中卻仍是一軟。
“我是她——”
誰料,代為解釋正名的話音未落。
蕭老夫人卻搶過話茬,中氣十足地厲聲嗬斥道:“休要在此汙言穢語!我蕭家沒有你說話的份!”
魏棄:“……?”
說完,又轉向同樣一臉懵、似被雷劈過般怔在原地的謝沉沉:“你來說。”
“謝沉沉,你且說說!放著金家二公子那門上好的親事不要,如今,又是打哪找來這麼一位玉麵郎君?你與他廝混這些時日,是你養著他,還是他養著你?”
就這瘦得跟竹子似的身板,比女子還要陰柔三分的麵龐。
說謝沉沉不是為了美色所迷,誰信?
那金家多好的婚事,竟也說棄就棄!
日後有她後悔的時候?
謝沉沉聞聲一怔,回過神來,側過頭,直愣愣看向某人。
魏棄:“……”
謝沉沉:“……”
她、她剛才沒聽錯吧?
沉沉知道自己不該笑,是以,努力用手掩住下半張臉,想憋住麵上笑意。
無奈,蕭老夫人這話,實在過於振聾發聵,莫名喜感。
她沐浴在魏棄快要殺人的視線之下,到底沒忍得住,“噗”一聲,肩膀聳動,誇張地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