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耐心有限,而他手中的籌碼,其實也有限。
在他沒有想到萬全之策之前,爭取到各退一步的結局,給她“九皇子妃”的尊榮與天子朱筆禦批、載入皇室玉牒的身份,已經是唯一可行的選擇。
“入上京後,婚事畢,我會再請命替他領兵逐北燕、收歸雪域八城。如此,他或會心甘情願,將我們‘放’回定風城,”魏棄道,“他要做天下霸主,尚且需要我這把好用的刀,所以定當有所顧忌。我唯一不放心,隻是一件事——”
他說著。
倏然伸手,捉住謝沉沉的手,領她撫向自己的頭頂。
沉沉有些疑惑,卻還是任他去。
直到,她親手摸到那發間的“一抹冷”。
怔愣過後,起身湊近,她顫抖著手、將他頭發胡亂梳開。
眼神落於那枚貫穿百會的金針,雙瞳登時不可置信地微縮。
竟然……不是錯覺。
一根針。
魏棄的頭發裡怎麼會“藏”著一根針?!
沉沉嚇得聲音都飄起來:“這、這是什麼……怎麼回事?”
魏棄說:“這根針,曾封我最後一□□氣,於萬難之境,救我一命。”
被魏崢一刀洞穿心口的傷疤早已“痊愈”,消失得毫無痕跡。
沉沉聽著他平靜地訴說她走後、朝華宮裡發生的一切,卻如五雷轟頂一般,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
“魏崢要把我練成兵人,一心取我性命,唯有這樣,才能受他掌控,萬無一失。可是,陸德生受我所托,心存不忍,最終,以祖傳‘金針封頂’之法救我一命,”魏棄道,“也正是因為這根針,我能在傀儡術下尚存一絲人性。哪怕雪穀之戰,他們不惜以鎖鏈縛我,以玉笛日夜毀我心智,阻止我趕回定風城——”
他仍能一次又一次,用掌力碾過金針。
金針入顱,勝摧心之痛,以此壓過那傀儡之術。
“若金針離身,我將不我,”魏棄說,“但,這亦是遲早之事。縱然我不回上京,陸德生也早已與我言明,金針效力有限,至多亦不過保得十年,少則三年,我必須在它失效之前,為你……為我們,鋪平後路。”
他要天下人儘皆知,他心慕謝家女。
他要用自己的軍功與民心,為她鑄一層無人能侵的護身之符。
沉沉眼簾低垂,長睫不住輕顫,許久,隻問:“‘我將不我’……到那時候,你會怎麼樣?”
“或心念儘失,嗜血成性,或任人掌控,徹底淪為傀儡。”魏棄道。
她以為,隻有她“軟弱”,想用江都城中與世無爭的時光逃避上京紛爭。
其實,他又何嘗不是。
他甚至比她更想——永遠地離開上京,拋下一切,可從他心中有她那一刻開始,便注定不會有心無所念的自由。
魏棄說:“那時我問過你,你跟了我,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你說,‘今生的事,須得試試,方才知道結果’。所以,便試一試罷。”
“無論結局如何,”魏棄若有所思地輕撫著眼前溫熱茶盞,“我都想讓你,平平安安地留在我身邊。”
“……”
“口中可還發膩?”
他將茶盞推得離她更近些:“喝茶,再囉嗦下去,茶該冷透了。”
*
五月,蕭府上下,開始為沉沉打點嫁妝。
沉沉起初有些心不在焉。可漸漸的,發覺其實想東想西也無甚大用,反倒掃了一眾愛她憐她之人的興,小姑娘卻終是努力重拾了心情。
白日裡,照舊去學堂聽課,下午便溜出來陪母親與老祖母大肆“采購”。
什麼花色的布襯她的臉,什麼樣式的新裙衫掐出腰線,隻要做長輩的說一聲,她便擠出笑顏去一件件的試。
因著上京距江都路途遙遠,諸如拔步床、悶戶櫥之類的大件不好跋涉,其餘嫁妝,便都索性折作金銀首飾。蕭家不算大富人家,卻也家底豐厚,老祖母默許,加上顧氏自己從中貼補,最後,竟也給她整出一份不薄的嫁妝來。
隻可惜,原本江都還有“待嫁女繡嫁衣”的風俗,她的女工卻實在讓人不敢恭維。隻能把繡嫁衣的大半工序,都交托給了城中繡娘。而她則隻稍學著繡些鴛鴦花樣在嫁衣上。
城中與她交好的姑娘,大都過來幫過忙,於是,每每到了黃昏傍晚時分,她的院子裡便簡直成了全江都城中最熱鬨的地方。
歪歪扭扭的針腳繡了又拆,拆了又繡,她“挑燈夜戰”,熬得眼睛都痛,也實在沒能琢磨出這繡花的關竅來。
倒是某夜睡得迷迷瞪瞪,見外屋亮燈,她揉著眼睛下床去看,卻見魏棄坐在繡架前。
燭影浮動,為他側臉鍍上一層盈盈暖光。隻是,原來聰慧如他,也有不擅長的事,沒多會兒便刺破了手。
他把指尖含在嘴裡,眉心微蹙,對照著繡架旁繪製的花樣,把走亂的針腳重新拆開,埋頭穿針引線。
沉沉站在他身後,無聲間看了許久。
機敏的,聰慧的,自幼遠離人間煙火的少年,有一日,也會遲鈍、“愚笨”、困於繡架前。
明知這是他不願示於人前的模樣,可是,她的私心卻無時無刻不在叫囂,希望這樣的他,能夠被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隻可惜,天往往不遂人願。
嫁衣尚未繡成,這一日,江都城中,忽響起悠然鐘聲,足足十一響,闔城上下,無所不聞。
正背書背得昏昏欲睡的蕭殷被鐘聲驚醒,四下環顧,身邊的同窗各個也都是一臉愕然表情。
唯有魏棄麵色沉凝,放下手中書卷,望向學堂門前。
山呼千歲,跪了一地的人群中。
隻蓄著山羊須、一身青衣道士打扮的老者大步而來,行至他麵前,撩袍而跪,恭敬道:“臣公孫淵,參見殿下。”
......
開元一十一年春,炁信至上京,求娶謝氏女,帝以其信示群臣,詞文意切。
時朝中爭儲,炁本為右丞所重,有心相助,欲以女嫁之。去信問,炁嚴詞相拒。忠臣爭相試之,皆無功而返。
帝無法,憐其子,終允其婚事,解謝家萬死難辭之罪,又許之良田百畝,金萬兩,綾羅綢緞不計數,翡翠如意四柄,碧玉觀音一尊,龍鳳呈祥紫夜光杯一對,喜餅百擔,三牲四果一百斤,十裡紅妝,輾轉至江都,迎謝氏女入京。
時人有雲:“江都遠,碧川長,碧川飛出隻金鳳凰。”
江都子民聞訊,舉城賀之,歡慶三日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