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月果真眉頭微蹙,腦中回想起那日在珍饈閣的所見。可縱然絞儘腦汁,搜刮殆儘,也不過想起一張毫無印象的朦朧的麵龐:
連五官都忘了。
隻記得,那大抵是個無甚存在感的小姑娘。
就是這麼平平無奇的女子,竟能把魏棄迷得神魂顛倒?
“他打了勝仗,卻幾召不回,”魏治說,“如今,卻為了與那謝氏女完婚,接了回京的聖旨。想來,不日便要返抵上京。”
“……”
“那女子生得不如你美,半點也比不過你,也不知他到底著了什麼迷……”
“等等。”
趙明月越聽下去,麵色卻越見古怪,忽的開口打斷他:“為何要同我說這些?”
她看著魏治沉凝而平靜的神情,心口莫名狂跳,掌心竟控製不住地沁出汗意。
忽的回想起,那日在珍饈閣,自己的確險些“露餡”——
但也不過就是多嘴問了句,魏棄的病是否好些了而已。
她心裡隻有魏驍,是人儘皆知的事。
她要做皇子妃,未來的皇後,更是毫不掩飾的野心。
魏治怎麼可能發現?他蠢鈍而庸俗,沉迷酒色,毫無可取之處,充其量,亦不過是枚好用的棋子。
而魏治久久不語。
隻回身走到涼棚前,兀自從冰鑒中挑出最後一顆荔枝,認真地、全神貫注地剝了皮。
終於,他這一日,也吃到了一顆真正涼得沁人的果肉。卻覺得,遠沒有方才她喂給他那顆溫的好吃。
他低聲說——不知是說給她聽,還是說與自己:“小時候,我阿娘不得寵,我問她,父皇為什麼日日陪著九弟玩,卻不來看我?我阿娘跟我說,因為父皇不愛她。不愛她,自然也就不愛她的兒子。”
【從前麗姬未入宮時,其實,人人都差不多,不過是各憑美貌或逢迎的本事爭寵,陛下心情好,便在宮裡多留得一時,心情倘若不佳,便整夜都沒有好臉色給你……時日一長,雖伴君如伴虎,時常膽戰心驚,可也漸漸習慣了。隻可惜,後來,麗姬來了——】
【麗姬來了,我們這些可憐人方才知道,原來陛下也有情六欲,貪嗔愛恨,原來,皇上也有發自內心珍愛之人,他以為自己藏的很好,可是,感情的事,如何能藏得住呢?】
【麗姬死後,有一日,我與陛下在禦花園中賞花,他隨手撚起一支梨花、戴在我鬢邊。我們行了一路,觀花賞月,他的心情都極好,可忽然間,卻像是恍然夢醒般,盯著我鬢邊梨花看了許久,倏然臉色大變,拂袖而去。那時,我尚且不知為何,後來,陰差陽錯間,方才曉得,原來麗姬尚在閨中時,姓顧名離。他們若有情意正濃時,大抵,陛下也曾做過一模一樣的事吧?】
解貴人說起往事時,臉上那既苦澀又釋然的笑容,他曾以為是出於嫉妒,出於不甘。
直到許多年後,他也遇見了同樣的這麼一個人,有了如出一轍的經曆,做了旁人的旁觀者,才終於讀懂。
有些人,有些事,錯一步,便是終生難再得。
騙得了所有人,也騙不過自己。
他心頭一酸,忽地回過頭去,喊:“阿蠻——”
阿蠻。
好似心中還帶著微薄的期望,還有許多似是而非的話沒有說完。
可,夏風撫麵去,香影何處尋?
趙家阿蠻早已將他拋於身後,飛也似地跑遠,
而他知道,她永遠不會回頭。
他永遠也不值得她回頭。
*
自江都至上京,整整個月的長途跋涉。
路上,沉沉時常做夢,夢裡對上的、卻不是顧氏流淚的眼睛,便是老祖母錯愕而驚惶的神情。
四周人群跪倒一地。
她分明身處其中,可總覺得那些敬畏、尊崇與仰望的姿態,本都不該對向自己。
那種不自在的、無措又不知從何解釋起的心情,讓她分不清楚,頻頻夢到離開時的場景,究竟是因為不舍,還是因為連在夢裡,也試圖想通過一次又一次的重演,“補救”自己那時的恐懼與怯懦。
她多希望自己更從容,而不是隻躲在魏棄身後。
希望自己能夠笑一笑,而不是對著顧氏垂淚的麵容,許久,都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
她想起八歲那年,母親送彆她時在哭,那時,人人都在看他們謝家的熱鬨。
如今,母親送彆自己,依然止不住地流淚。
隻是這一次,謝家的族老爭相歸還地產,城中民眾十裡相送,人人都“祝賀”她,生出了個爭氣的女兒。
一切好像大有不同,但又好像沒什麼不同。
沉沉心裡不安穩。
“殿下,”於是,醒來後,也總忍不住不停的問。一時問魏棄,“我是不是應該趁著趕路的時候學些規矩?譬如怎麼行禮,怎麼問安……”
一時又問:“我們回了上京,還住朝華宮麼?對了,肥肥……肥肥養在袁公公那,會不會瘦了?會不會認不得我了?”
魏棄彼時正在翻閱手中醫書,聞言,擱了書冊,淡淡道:“不必,一切照舊。”
規矩是照舊的規矩,住也住在照舊的地方。
語畢,見她一雙眼珠子滴溜轉,仍是放不下心的模樣,忽又伸出手去,輕理了理她睡了一覺醒、亂糟的頭發。
手指從發頂梳到發尾,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地重複。
直到終於把她“哄”出點困意了。
他複才湊上前,將眼皮不住上下打架的小姑娘摟進懷裡。
“謝沉沉,”他說,“我們隻是回去一趟,不是讓你在那裡和人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
“謝肥肥若是認不出你,那畜——它便不要想吃飯的事了。”
“……”
沉沉失笑:“殿下,對肥肥好些罷。”
可話是這麼說。
困意漸漸襲來,她靠在他懷中,不多時,便睡得香甜。
一夜無夢。
——數月荏苒。
待到再醒來,她蜷在他身旁,睡眼朦朧間、小聲問:“殿下,到哪裡了?”
魏棄不答,隻指了指車簾。
一簾之隔,上京街景繁華如舊。
沉沉遠望著那再熟悉不過的巍峨宮牆,心頭不由一瞬皺縮。
忽然間,眼角餘光一瞥,卻瞧見處眼熟地方,當即回頭輕扯他衣袖,喊:“殿下!”
“嗯?”
“你看,賭坊,那日出宮時你帶我來過的。”沉沉指著那不遠處的繁華商鋪。
匾額之上,依稀看得清四個大字。
她如今認得的字多了,卻不止單認得那一個“福”,當下,一個接一個地念出聲來:“熙、福、當……”
沉沉一愣:“誒?不是賭坊?”
魏棄臉色微變,倏然捂住她眼睛,把人往自己身邊一拖。
原本就這麼按在懷裡便算了。
小姑娘卻還“不依不撓”地要掙出他懷抱,嘴裡一個勁問:“是什麼?不是賭坊,我方才沒看清,殿下,再讓我看一眼——”
“就是賭坊。”魏棄篤定道。
“才不是!”
“是。”
“殿下你騙人不打草稿!哪有賭坊不在匾額上寫賭坊的?”
“……”
魏棄算準了時間鬆手,任她再去掀車簾、探頭張望。
可此時,馬車早已駛入宮道,將入皇城,哪裡還看得清那商鋪門前的匾額?
終究還是他棋高一著。
沉沉回過神來,衝他做了個氣鼓鼓的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