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縫著眼、眼角餘光瞥見床邊坐了個人,便知是魏棄回來了。
她伸手拉了拉他衣擺。
魏棄“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不知從哪找來一把紙扇,坐在榻邊慢悠悠給她扇風。
沉沉早已被熱得昏頭轉向,此刻終於從難耐的炎熱中得了幾分清涼,不由一笑。磨磨蹭蹭,終於躺到他腿上,睡蒙的鼻音尚未褪去,又懶懶道:“殿下去那麼久,”她問,“可是同陛下……說了些什麼?”
“不過一些瑣事罷了。”
“瑣事?”
哪個鎖。
字不常用,她便不認得,問完了,疑惑地歪歪腦袋,半睜不睜的眼睛瞄著他。
“就是閒散雜事的意思。”魏棄說。
說話間,少年牽過她手掌,指尖作筆,在她掌心慢吞吞寫下個“瑣”字。
沉沉覺得癢,把手往回抽,可那蓮心似細嫩的手掌叫他攥在手裡,半天也掙不開。魏棄拉著她的手,用了些力,又慢慢鬆開。臉上表情微凝,不知在想什麼。
“謝沉沉。”
許久,這少年方才低聲說:“婚期定下,我們成了婚,便回定風城去。”
“嗯。”沉沉點頭。
這本就是早說定了的事,她半點不驚訝。反倒是依偎著他那冷玉似的身子“解暑”,不多會兒,眼皮又漸漸耷拉下去。
眼看快要睡著了。
“魏崢叫我替他殺幾個人。”卻聽魏棄又道。
“好……”沉沉下意識地應聲。
話到一半,忽的一頓。
她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魏棄竟是對當今天子直呼其名,聽到要殺人——不是戰場上兵戎相見,而是沒來由地殺人,眉頭更是緊皺起來。
眼睛睜開,她手撐在魏棄膝蓋上,慢吞吞直起身來,問他:“殺什麼人?”
“……”
“為什麼要殺他們?”
魏棄說:“北疆一戰,中飽私囊、暗度陳倉的人不少。”
阿史那金被俘入京,朝野震動,潛伏在野的突厥人早已蠢蠢欲動。
上京風雨欲來,半年多的光景,朝中已然換了一輪新麵孔。可這還不夠。
魏崢太需要一把好用的刀,一把“師出有名”的刀,既殺得其所,又不會汙了皇室的聲名。
隻可惜,大皇子魏晟,是未來的大魏天子,賢君如斯,焉能掌刀。
至於三皇子魏驍——
這把刀,若是放在趙莽的侄兒手裡,又太不穩妥。
再沒有人比魏棄更適合做這惡人。
魏棄心中冷冷一笑。
卻隻低垂眼睫,拾起方才隨手擱在枕邊的紙扇,又重新給她打了兩下扇子。
直把她鬢邊散亂的碎發都吹起,見她人還傻愣愣坐在原地,心中才浮起幾分失笑意味,又低聲道:“婚期也定了,定在臘月初九。”
還有半年。
這半年,他身在上京,便是把咽喉遞到了魏崢麵前。
但,也隻有半年。
今日他已在群臣麵前立下軍令狀,待到成婚之後,便領兵再征北疆,收複雪域八城。
魏崢既點了頭,如此,便是君無戲言。
四個月罷了……
從前十一年也不過彈指間,遑論四個月的短短光景?
沉沉見魏棄臉上表情幾經變化,一時似現微怒,一時風平浪靜,也拿捏不住他到底在想什麼,隻知道他要殺的,是妨害了北疆戰事之人,想了想,似乎也不算濫殺無辜,心裡翻覆的思緒總算平複了些。
於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輕聲道:“好罷,”她說,“阿九,總歸我們是在一處的,你有什麼都要告訴我。往好了想,待到明年這個時候,我們便在定風城了。可惜又要打仗……到那時,也不知是什麼光景。”
她分明害怕打仗,如今卻不得不借戰事脫身。
魏棄默然不語,眼神掠過她低落神色。
不知怎的,忽又想起來初時相識那些歲月,拚了命在他手底下求生的小宮女。想起她為了活下去淚漣漣的眼睛——
他想說什麼,卻被外頭袁舜的聲音打斷。
一聽到要傳膳,謝沉沉原本灰沉的眼睛頓時亮了一倍不止,“騰”一下從他懷裡坐直身來。
這下,想說什麼都沒說頭了。
後悔。
該殺。
他手指背在身後,難耐地擰了兩下,覺得手裡著實缺把刀。
趁著袁舜等人布菜的工夫,回頭便把從前刻木頭那套刀找了出來。
沉沉正圍著那從未見過的、冒冷氣的冰鑒嘖嘖稱奇,魏棄已從裡頭撚了顆荔枝,剝開送到她嘴邊。順帶一擺手,把滿臉活似見了鬼神情的袁舜趕了出去。
“謝沉沉。”
“嗯?”
“我對你好不好?”他忽然問。
“自然是好的呀,”沉沉把從未見過的果子吞進嘴裡,瞬間被甜得彎了眼睛,嘴裡砸吧兩下,也伸手去探冰鑒,學著魏棄的樣子剝開一顆荔枝,遞到他嘴邊,“我待殿下也好,殿下待我也好,我們……”
她的臉突然紅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囁嚅半晌,才終於小聲擠出一句:“我們是生來合適要做夫妻的。”
此話一出,四下寂靜。
“……”
魏棄嘴角分明不受控製地微翹,卻又彆過臉、強壓下去。
隻裝作冷臉問她:“哪裡學來的糊弄話?”
“才不是糊弄話!”
沉沉怕他多想,忙爭辯道:“我從前小的時候,爹就、就常同阿娘說這句話。那時,他們倆也爭著給人嘴裡喂果子吃呢。”
隻是尋常野果,比不得如今這般沒吃過的金貴果子罷了。
沉沉說完,把荔枝往他嘴裡一塞,也不管他噎沒噎著,便掩飾似的埋頭吃飯去。可吃了半天,仍都沒見魏棄坐下,這才從飯碗裡稍稍抬起頭來瞥了他一眼。
魏棄與她四目相對。
沉沉說:“你……”你還是坐下吃飯吧。
這什麼話也不說站那發愣的樣子,看起來著實有點傻。
她臉上起初有些發慌,這會兒已憋著笑。
“我們的確,”魏棄見狀,卻搶過她的話頭。頓了頓,又若有所思道,“生來就是要做夫妻的。你說得對。”他心裡那一絲沒來由冒頭的不安,直至這話落地,方才煙消雲散。
說完,這少年終於舍得坐下。
可等沉沉吃得肚子滾圓,側頭一瞧:她夾給他、他麵前快堆成山的碗裡,卻仍動也沒動。
隻一盤剝好的荔枝,從他麵前,推到了她跟前來——
少年人的心事,想來便是這般古怪又微妙。
這朝華宮裡,從前裝了多少樁樁件件他待她的不好。
從此以後,便要裝多少他待她的好。
沉沉想明白了幾分,越發哭笑不得,吃了三四顆,正好肥肥鑽到腳邊來,她順手也喂它吃。
結果手還沒伸出去,旁邊魏棄已撚了她腕子,黑著臉把她手腕調轉個兒,湊上前來,把那顆險些入了“賊口”的荔枝吃了。
“阿九。”
“……”
“你今年幾歲?”沉沉問。
魏棄不答,卻掰過她的臉來,把那顆荔枝渡進了她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