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一覺醒來, 原本蓋在身上的薄被已被踢到地上。
幸而天本就熱,她沒了被子、倒也不冷,隻下意識伸手摸索身邊。
摸了半天, 無意外地摸到一片空。
——想也是, 若是魏棄在,定不會讓那被子大喇喇“躺”在地上。
怕不是又被那一會兒一個主意的皇帝陛下叫去了吧?
沉沉頂著一腦袋亂蓬蓬的頭發坐起身來,發了好一會兒呆,忽然若有所思地探出頭去, 望了眼外頭天色。
平日裡這個時候, 她早已手忙腳亂地起床梳妝。
但今日是堂姐入宮來的日子, 她已特地向昭妃娘娘告過假。
原本想著堂姐巳時方才入宮,自己也好偷懶睡個懶覺,卻不想,早起慣了, 竟還是準時醒來。哪怕再躺回去, 也沒了丁點睡意。
沉沉在床上翻來覆去掙紮了好一會兒。
終於。還是在謝肥肥“喵嗚”喊餓的淒涼叫聲中苦著臉起床,把昨夜擱在井中冰鎮的羊奶提了上來。
油光水滑的狸奴窩在小廚房裡愜意地舔碗。
沉沉也沒閒著, 從卯時開始, 又是揉麵,又是蒸餅,到後來, 連餛飩也包了不少。
許是香味撲鼻, 實在勾得人饞蟲大動, 不多時,竟聽外頭傳來“砰”一聲巨響。
沉沉一愣,在圍兜上擦了擦手,出門去看。
見到那臉朝地摔在地上的黑衣身影, 卻不由笑起。
“三十一,”她說,“你餓了麼?要不要吃餅,我做了許多,本也吃不完的。”
三十一,是魏棄留下“守院”的暗衛之一。他為人木訥,少有言語,生得樣貌也平平,是那種扔進人堆裡,隻一眨眼功夫就找不見的長相。
或許也正因此,沉沉總覺得他看著不像什麼肅殺之人。
比起暗衛,甚至更像是個老實本分的莊稼人,生在田上,長在田上,十七八歲的年紀,便過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妻兒在懷的生活。
她早在第一次看見三十一餓得從樹上摔下來開始,就早把三十一當做了這宮中難得和她是同類的……那一類人。
魏棄卻說,三十一是所有的暗衛中,武功最是高強,也最深不可測之人。
——若說高手都深藏不露,沉沉想,那三十一藏得未免也太好了些,天衣無縫到讓人有些害怕。
隻不過,自己眼下是三十一要保護的人,而非敵人。
所以,他厲害歸厲害,自己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思及此。
方才還有些緊張的氣氛,頓時消彌於無形。
“三十一,過來。”沉沉向院中喊了一句。
“……”
三十一不應。
“你那肚子叫得,我離這麼遠都聽見響了。”
沉沉隻得又探出頭去,衝趴在地上半天沒起身的黑衣人招招手,笑道:“過來吧,殿下不在,回頭我也不告你的狀。”
說話間,她從蒸籠裡撚出兩塊蛋餅裝進碗中,又拎起鍋蓋,看了一眼裡頭翻翻滾的小餛飩。
“你吃不吃餛飩?”她問。
三十一行動如風,不知何時已立在她身旁兩步外,抿著嘴巴不說話。
眼神卻壓根離不開那鍋。
沉沉看得好笑,想著包好的還有許多,自己和魏棄也吃不了多少,遂把第一碗盛給了他,順手往裡撒了香油與小蝦米點綴調味。
三十一接過那碗香噴噴的餛飩,仍是木呆呆眼神發直的模樣。
可沉沉一看他那喉結上下滾動、強吞口水的樣子,便知三十一還是那個半夜偷糕餅吃的三十一,見著好吃的便走不動道。
在這死氣沉沉的深宮裡,有個會摔會吃的活人在,倒也算難得的活氣。
小姑娘想到這裡,不由一笑。
見三十一端起碗要走,又喊住他問:“其他的人呢?你問問,他們吃不吃。”
自打知道朝華宮裡多出來了許多暗衛開始,平日裡,她若是得空做吃食,總會有意多做一些。
雖說不是每個暗衛都像三十一那般貪嘴,也有刻意與她保持距離的,但做都做了,她放下話來給他們吃,第二日再來看,灶上總還是被掃蕩得一乾二淨。
這已成了某種不言自明的默契。
三十一聞言,卻搖了搖頭,說:“不在。”
音色低沉而遲緩。
“不在?”沉沉愣住,“那,去哪了?”
“跟殿下一起。”三十一說。
昨夜溫統領召集眾人,獨獨留下了他,他隻知道出了大事,卻並不知道具體。
沉沉見三十一一副“能說的都說了”的表情,也無意與人為難,隻點頭道:“好罷,我知道了。”
但話雖如此。
待到人繞回灶前,再下餛飩去煮時,她卻仍是想著想著便出了神。
……會是什麼事呢?
魏棄行事,其實向來不喜太多人在旁,朝華宮裡的暗衛,這段時日以來,更是從沒有少過。
究竟出了什麼事,會需要他們傾巢而出?這是魏棄的主意,還是那位“溫統領”的主意?
一碗餛飩煮成了餛飩湯,肉是肉,皮是皮,她還沒想明白個中關竅。
倒是三十一飛快吃完了那碗小餛飩,沒等她催,便乖乖送回了乾淨見底的瓷碗。
碗裡,連最後一點湯汁,也被他拿餅蘸著、“擦”了個一乾二淨。
沉沉盯著那光亮的碗底,頓了片刻,問他:“吃飽了麼?”
三十一點點頭。
若非他那直咽口水、看都不敢多看鍋裡餛飩湯一眼的樣子,實在讓人無法忽視,她也就信了。
這三十一,還真是個木訥古怪的貪吃鬼。
“……”
沉沉想了想,心頭歎了口氣,又問他:“要不,再吃一碗?”
說話間,把那不忍細看的餛飩湯盛出來,她指了指旁邊包了整整兩大屜的生餛飩,“吃的話,再給你煮一碗。”
反正其他人都不在,本來也吃不完。
三十一聞言,低頭盯著鞋尖看了好半天。
許久,方才做賊似的、抬起一張平凡臉龐,衝她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多謝,謝姑娘。”他說。
或許是害羞,或許是心虛,總之,一個有些生疏的微笑,從那平平無奇的臉上擠了出來。
可惜不算清秀,甚至不算亮眼,隻有兩顆勉強稱得上可愛的虎牙,能給人留下幾分印象。
——也讓他看起來,終於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
身上幾乎行將就木的腐朽之氣,一瞬便散了開去。
沉沉亦看得笑了,衝他擺擺手,道:“幾隻餛飩罷了,有什麼好謝的?”
說著,便從屜中數出來了整四十隻個頭稍大的餛飩,等水重新燒開,一股腦下了下去。
*
謝婉茹走進朝華宮時,沉沉正抱著懷中的小狸奴坐在荷花池旁,百無聊賴地撈魚玩。
裙衫濕了半邊也渾然不覺,猶若少年不識愁滋味。
謝婉茹遠遠看著那道青綠身影,卻不知覺紅了眼眶,走到近處,方才顫聲喊了句:“芳娘……!”
沉沉手中動作一頓,循聲抬頭。
記憶中清麗柔婉的少女,如今已盤起了婦人的發髻,一襲紫衫,腰身盈餘。
美人如舊,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卻分明有淚。沉沉一聲“二姐”哽在喉頭,莫名喊不出口,隻將懷中的謝肥肥放開,站起身來,緊緊攥住了堂姐冰冷的手。
......
年餘未見的姐妹倆,呆在一處,總有說不完的話。
沉沉將人帶去小廚房,邊聊著這一年多來的近況,手裡也忙乎個不停。
直至桌上擺上琳琅滿目的湯麵糕點,仍覺不夠、又扭頭要去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