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中。
魏崢一襲龍袍, 背手而立,抬頭望向那塊“允執厥中*”的匾額,久久出神不語。
直至蓄著山羊須、一派仙風道骨裝扮的公孫淵走入殿中。
那輕微的腳步聲已壓到最低, 卻仍是驚動了沉思中的天子。
“找到他了?”魏崢問。
“回稟陛下,”公孫淵當即撩袍而跪, 沉聲道,“九皇子自平西王府離開後便不知所蹤,但那謝氏女如今仍在宮中——陶醫士已奉陛下之命前去,領‘天’字號暗衛, 於朝華宮外守株待兔。”
“趙莽何在?”
“平西王……安然無恙,眼下尚在王府中休養, ”公孫淵道,“其女雖受驚昏迷, 亦無大礙。”
語畢。
見殿上人始終背手不動, 模樣難辨喜怒。
公孫淵——這位與天子識於微時,更曾伴其征戰四方、立下輔國之功的老軍師躊躇片刻, 終是沒忍住、又低聲補充了句:
“我等前去,本已做好最壞打算, ”他說,“可不知何故, 九皇子並未對平西王父女二人下手。”
這說來實也是件怪事。
畢竟,若非對平西王所言怨憤滔天,那九皇子昨夜怎會突然發狂,將“地”字號暗衛屠戮殆儘;
可真要說對那父女二人憎惡難平,臨到下手時,他偏又抽身而去——仁慈得過了頭,反而不像這位九皇子的一貫做派。
想來個中必有玄機。
隻可惜, 唯一有可能聽得風聲的溫臣,至今仍昏迷不醒。
是以眼下,除了閉口不言的趙莽父女,不知藏身何處的魏棄,天下間門,再沒人知道昨夜的平西王府究竟發生何事,引來這意料之外的“變故”。
“今晨,平西王甚至還命前去為其診治的陶醫士帶話,”公孫淵道,“其稱,隻要九皇子點頭,他昨夜的承諾,無論何時,仍然奏效。”
險些喪命於那小兒之手,仍然一心將愛女下嫁。
究竟該說這武夫心如鐵石——還是笑他不撞南牆不回頭?
公孫淵不禁搖頭:“個中緣由,實在難以揣摩,恐還需待溫統領蘇醒過後、再行審度。但無論如何,平西王父女既安然無礙,一切便仍有轉圜餘地……若能不費一兵一卒取遼西兵權,想來陛下日後,定當如虎添翼。”
世間門之道,本就是子從父,臣從君。
自趙莽許下這以姻親換兵權的承諾而始,九皇子的婚事,便已成了一場不容有失的交易。
魏棄……
九皇子,他沒有選擇,必須遵行。
“所以。”魏崢聞言,不知想到什麼,忽的長歎一聲。
沉默片刻,複才低聲道,“此事絕不能再出任何紕漏。”
他直至這時,方才轉過身來。
一雙森然而陰沉的眼,緊盯著殿中叩首不起的白發老翁,問:“陶朔可有萬全把握,將那逆子擒住?”
“這……”
“朕要聽實話。”
魏崢說:“若是辦不到,便讓他提頭來見。”
皇權之下,人命不過螻蟻。
為雄圖霸業,更當不吝犧牲。
公孫淵跟了魏崢這麼許多年,自然明白個中道理。
隻是,想到今早陶朔離開平西王府時的陰沉臉色,卻仍是留了一道心眼,思忖片刻,方才向眼前的上位者躬身叩首。
“金針未除,九皇子再強大,亦到底隻是常人。”
他說:“是人,便有力不逮時,是人,便有窮儘之日。”
陶朔本就是“醫癡”,北疆之戰,莫名失了魏棄這麼一個“得天獨厚”的試驗品,自回京之後,他便閉門不出,半年多來,翻遍萬卷古籍,隻為尋出壓製失控兵人之法。
魏棄在上京大開殺戒,掃蕩奸佞。
殊不知,懸於他頭頂的利劍,亦在同時悄然落下。
“世間門陰陽相生,萬物相生相克,”公孫淵幽然道,“豈有不敗之人?九皇子……終究還是太天真。”
說到底,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罷了。
揠苗助長而被迫成長的苗,注定長不成參天大樹。
可笑的是——就是這樣一株脆弱而無處攀附倚靠的幼苗,卻還想為另一個人撐起蔭蔽。
……又如何能得善終?
如何能不凍斃於風雪,為他人魚肉?
公孫淵語畢,陷入沉思之中,自始至終不曾抬頭。
自然也不會注意到,金鑾殿上的天子,唇邊忽的扯開一道並不明顯的弧度。
那笑容說不上是稱心滿意,又或是怔然過後失神的下意識反應。
淺淡如斯,亦隻在他麵上停留一瞬,便悄無聲息地掩去。
“他太像他的母親,”魏崢說,“也罷,大抵這便是……他的命。”
*
金戈之聲傳至耳邊,小廚房中的謝氏姐妹,瞬間都停下了手中動作。
“什麼聲音?”謝婉茹畢竟在宮裡待的日子長、反應也快。
察覺出那動靜不小,臉色一變,下意識護住肚腹站起身來。
沉沉與她兩手交握,自也跟著起身。恐謝婉茹驚動了腹中胎氣,當下讓自家堂姐待在原地莫動,自個兒幾步跑出小廚房去、探頭張望了兩眼。
可宮門不知何時被合上,她這麼看,其實也看不著外頭是何景狀。
正躊躇不定間門,三十一卻從院中槐樹上輕飄落地,衝她微一頷首。
“謝姑娘,”三十一低聲道,“我去看一眼。”
眼下不知外頭出了什麼事,由他去看,確實是最穩當的決定。沉沉沒有多想地點了點頭。
小廚房中,謝婉茹見她匆匆而去、不多時便又掉頭而回,臉上不由地浮現出幾抹憂色,心神不定間門,也跟著向外探頭看了幾眼。
“宮中怎會平白無故有金戈之聲,這到底是……”
沉沉無奈地搖了搖頭。
若是宮中隻有她一人,她又是個坐不住的性子,這會兒大概早已跑去拍門問外頭是什麼情況。
可如今身邊多了個堂姐,堂姐肚子裡還多了個金貴的小外甥,她這個做姨母的,也不得不多長兩個心眼。
是以,好奇歸好奇,還是先安慰起人來:“二姐莫慌,”沉沉說,“殿下在宮中留了人手,我方才已讓人去瞧是什麼動靜,而且你想,朝華宮前頭、還有那麼多貴人娘娘的宮宇呢。若真是出了什麼事,等鬨到這來,豈不是先得把闔宮上下都鬨個天翻地覆麼?陛下怎會置之不……”
置之不理。
她話未說完。
呼吸之間門,臉色卻遽然大變。
不等謝婉茹問明發生何事,她已轉過身、幾步跑出門去。
徒留謝婉茹站在原地,滿臉不明所以。
隻因實在放心不下自己這個妹妹,思忖片刻,仍是扶著肚子跟了出來。
沒走幾步,側耳細聽,忽才察覺空氣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極為強勢的笛音。
那笛聲時而淒厲,時而激昂。
伴著兵戈相接的刺耳震聲,竟顯出一股莫名的詭異悚然之感。
“開門——!”
沉沉跑得極快。
謝婉茹人尚在廊下,小心翼翼扶著廊柱前行,她已撲到宮門前,雙手拚命拍打著那緊閉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