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蠶絲網從魏棄身上揭去時,帶出了片片撕裂狀的血肉。連有衣物遮擋的地方,那金絲亦徑直切碎布料、嵌入肉中。
慘烈之狀,可想而知。
饒是自詡淌過刀山血海的“天”字號暗衛們,眼見於此,也不由地心下暗暗咋舌。
到最後,麵無表情的隻剩下沉沉一個——她看起來,當真沒有流露出一丁點的不忍與軟弱。
無論是直麵著魏棄那慘不忍睹的身體也好。
甚至看著陶朔為魏棄包紮傷口,她也能麵色如常地及時遞去傷藥與棉布,不時平靜地開口提醒:“那裡裂開了。”
她指的是魏棄的手臂。
一條金絲直接從手腕處將他的左手割成兩截,皮肉以經絡為線,向兩側血肉淋漓地翻開,裡頭的骨頭一覽無餘。
陶朔用針線把它縫合,但魏棄在夢中突如其來的一揮手,那傷口又裂開了。
血,從棉布之下一點一點地滲透出來。
陶朔重新掰過他的手,謝沉沉便緊抱著懷中已不成人形的少年,恢複了一聲不吭的模樣。
鮮血同樣浸潤了她的長發、她的衣裙,她如今看來,也是一隻小小的“血人”了。
那些傷口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處理乾淨,所以,她隻要求了陶朔處理最嚴重的那些。
末了。
“可以幫我倒一杯茶來嗎?”她忽的抬頭,看向一旁望著遠方出神的三十一,“小廚房裡有茶,若是涼了,便請我堂姐再沏一壺……幫我倒一杯熱茶來。”
三十一扭頭走了。
不多時,果真捧著一杯熱茶走回她跟前。沉沉把那缺口的茶杯接到手中,向他道了一聲謝,而後,用手指蘸著、一點一點哺進了魏棄口中。
之所以不用灌的,是因為他的整張臉都被蠶絲割開了,嘴唇上也有一道翻卷的豁口。
而那是不能包紮的地方——陶朔說,他到時會給“九殿下”戴上一隻幕籬。
做完了這一切,她終於輕輕在魏棄耳邊開口。
那是與陶朔說話時截然不同的語氣,她說:“阿九,醒醒。”
溫柔的,平和的,甚至——有點像哄小孩兒似的,她說:“阿九,你嚇壞我了,你再不醒,我要哭壞眼睛啦。”
她明明沒有哭。
或者說,從真正看清楚一門之隔的地方正發生著什麼之後,她就收起了所有眼淚。
就像在定風城時,她用瘦弱的身軀舉起那把挾持阿史那金的匕首一樣。
她好像一瞬便長大了,或者說,在她看起來樂天知命的笑麵之下,從始至終,那個吃不飽飯睡不好覺,每天都在為活下去而兢兢業業膽戰心驚的“她”,始終都還活在她的心裡。
當發現哭泣和求饒解決不了問題,發現退縮隻會讓人得寸進尺時,那個更堅強的她便不得不活了過來。
魏棄睜開眼時,在血蒙蒙的視線中望見的,便是這樣一張緊繃到幾乎讓人有些陌生的小臉。
可是他知道那是謝沉沉。
隻用一眼,他就認出了眼前滿臉血痕的小姑娘是謝沉沉。
……血。
他的表情忽然變得猙獰——是了,如果說從前他還有一副得天獨厚的皮囊,無論他做出什麼樣凶惡的表情,看起來都有幾分斯文無害的話,此時此刻,他的臉便隻剩下扭曲和猙獰了。
頸上青筋暴起,他的喉口發出某種類似野獸般暴怒的哀鳴,一隻眼球幾乎無法睜開,另一隻完好的眼睛卻更加可怖,滿是血絲。
他掙紮著從謝沉沉懷裡“爬”了起來。
縱然那姿態是從未有過的狼狽,可他還是爬了起來,張開手,護在了她的身前。
可惜隻有一隻手。
因為,若是另一隻手不支在地上,他馬上就要倒下。
那是一個搖搖欲墜的,名為“保護”的姿態。
除了三十一以外的二十名訓練有素的暗衛幾乎一瞬退開數步,重新列陣。
他們手中的金蠶絲網上,甚至還掛著魏棄的血肉,殘缺的肉塊和皮。
陶朔亦默默後退了兩步。
隻是,他的眼神沒有看魏棄,而是看向魏棄身後、表情依舊沉靜的小姑娘。
“謝姑娘,”他說,“該不會,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答吧?”
難道到這個時候,還打算負隅頑抗?
陶朔歎了一聲:“怪我錯信了你……這麼下去,陛下該等急了。”
幾乎是他話音落定的瞬間門,那遮天蔽日的網再次張開——
而魏棄立刻把謝沉沉撲到在地。
她被死死地藏在他懷裡。
他選擇用遍體鱗傷的身體背對那道“刑具”,就像當初麵對突厥人的箭陣那樣。
……總是如此的。
總是如此。她想。
沉沉並不想流淚,她已經忍了很久很久,可這一刻,她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像個孩子似的張開嘴,流出了許多許多的眼淚。
可是,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隻是無聲地哭著。
失血過多,虛弱得幾乎無法睜開眼,魏棄的眼睛,其實已經看不清東西了,他也看不到她的淚水。
但是,他能聽到……
能依稀地聽到。
“魏棄,”聽到她說,“跟他們走吧。”
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她說:“你娶她,娶她做你的妻子,隻要能活下去……”
可回應她的既不是怔愣的表情,也不是哽咽的聲音,相反,魏棄猛地攥住了她的手。
用從未有過的力氣,他幾乎生生將她的手骨掐斷。
好像逼她改變說辭那般,他用這樣的力氣“脅迫”著她。手指幾乎嵌進了她的肉裡。她的手腕上浮現出一圈青紫的痕跡,緊接著,整隻手臂都因為這樣的擠壓而通紅了。
好像馬上就要從手腕處裂開般。
哦——
沉沉於是忽然想起,自己最初遇到魏棄的時候,他的確是個這樣不管不顧的“瘋子”啊。
麵對“拋棄”,他會是什麼反應呢?
難道是感恩戴德的接受結果嗎?又或是動容地察覺出她的弦外之音呢?
都不會。
他隻會殺了她,或者,和她一起死。
她痛得淚流不止,可嘴角仍然揚起,甚至開始笑了。
果然,察覺她始終沉默,伏在她身上血肉模糊的少年,忽然摸索著低下了頭。
他目不能視物,卻幾乎本能地湊近了她的脖頸,然後,張開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鮮血從她的頸邊淌下,與他身下近乎乾涸的血河彙聚在一處。
可與那些血一同滴落的,還有一顆一顆豆大的淚水。
從殘破的眼球。
從充血的雙眼中。
可她沒有呼痛。
隻是再一次地重複,輕聲地說:“你跟他們走吧。”
少年意氣,總以為這世上,沒有不可行之事。總以為世間萬事,總能從心而行。
可是,終究……
他們還是太弱小了。
縱然他們今日走了,拖著這樣的身軀,又能走多遠?
縱然他們拚死走了,可江都城中的蕭家人,可身後的堂姐、不知世事的謝肥肥,他們走得了麼?
沉沉不是堅強,也不是冷血,她隻是在看清外頭發生的一切的瞬間門,便已然心如死灰。
再沒有那一眼的震撼能讓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對於魏棄是怎樣的存在。
隻要自己還在這座朝華宮裡,他縱是有一萬種脫身的法子,還是會回頭。
而她,既做不到勸他不回頭,也做不到和他一起去死。
她想活著。
想和他一起活著,活到可以站著、主宰自己命運的那一刻。
沉沉閉上眼睛,同樣的一行熱淚滾落,滴在他血肉模糊的麵龐之上。
而後,她伸出手去,猛地推開了覆在身上的人,站起身來,仿佛看不見那頃刻間門可取她性命的金蠶絲網,隻轉身走到沉默不語的三十一跟前,啞聲說:“借我匕首。”
三十一抿了抿嘴唇,從腰間掏出一把匕首交給她。
沉沉用這把吹毛斷發的好刀,割下了一束頭發。
“請您轉告陛下,”她將這把頭發放進了陶朔掌心,“殿下不日便將求娶趙氏女,有違此誓,謝女不得好死。請陛下,暫且饒過九皇子一命……請陛下,寬恕他今日的所做作為。”
竟用自己的性命作保。
不過——
他望向長階之上仰躺著,雙眼瞪到最大,直直看向天空,眼眶幾乎撐不住眼珠而淌出兩道血淚的少年。
這的確是最好的擔保了。
陶朔投向麵前少女的眼神中,意外之餘,倒生出幾分難得的欽佩之意。
他毫不猶豫地收下了那把斷發。
“我會轉告陛下的,”他說,“謝姑娘,倒是個頗識時務之人。想來在這深宮之中,真正如魚得水的,也是姑娘這般的人物。”
說著,他將玉笛抵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而也就在這筆“交易”成立的瞬間門。
淒愴至極的笑聲,忽從那瀕死的少年口中洋灑出來。
他笑得那麼用力,那麼歇斯底裡,幾乎把五臟六腑,都揉碎在了這道笑聲之中。
窩在小廚房的謝肥肥忽的渾身毛發聳立,淒厲地“喵嗚”出聲。
謝婉茹手中的茶早已涼透,怔忪之間門,亦在這笑聲與叫聲的應和下跌落在地、應聲而碎。
好像……惡鬼一般。
無間地獄,惡鬼嘶吟。
這樣的笑聲,讓人發自內心地不寒而栗。
她伸出手、下意識護住了自己的肚子,回過神來,才發現全身上下幾乎都被汗濕透了,唇齒不受控製地打顫。
站在陶朔麵前,沉沉沒有說話,低著頭,神色晦暗不明。
而陶朔眉頭緊蹙,當即向身旁的兩名暗衛使了個眼色。
揚起下巴,示意那跌坐在長階上、笑到半支起身的少年。
暗衛們卻遲遲不動。
陶朔臉上表情變得陰沉。
半晌,再一次伸出手來,他指向魏棄,冷冷道:“扶他起來。”
“陛下說過爾等辦事不力的後果……你們是都忘了,還是要我再提醒你們一遍?”
這一次,全身武裝的黑甲兵們終於遲疑著挪動了步子——
在今晨之前,派出攔截魏棄的黑甲兵,其實共有八十一名。如今,這裡僅剩一十人。
剩下的那六十一人,皆在平西王府中喪命。準確來說,是被一把刻刀割開了喉嚨。
一刀斃命。
直到朝華宮前,陶朔吹響玉笛,剩餘的黑甲兵一擁而上,以淬劇毒的金蠶絲網為武器,方才全力將這少年一舉擒獲。
魏棄付出的慘烈代價肉眼可見。
而“他們”所付出的代價——也絕對不比他輕。
那是令人無法不忌憚的強大。
哪怕是“攙扶”他……他們也不得不時刻提防著,他會不會突然暴起,拚死殺光剩餘的所有人。
黑甲衛們膽戰心驚地扶起了魏棄。或者說,是架起了他。
一左一右,看似攙扶其實挾持的姿態,已然說明了一切。
而魏棄沒有反抗。
他的眼簾低垂著,若非仍在呼吸,恍惚一具早已死去、且死狀可怖的屍體。
渾身數不儘的傷口,在那笑聲過後又一次崩裂,每“走”一步,身下便灑落紅黑的血水——金蠶絲網上塗滿的毒藥,再一次開始發揮作用了。
他知道自己即將死去。
或者說,正是他自己,選擇了死去。
迎著燦爛而炙熱的烈陽,選擇一場無聲無息的死亡。
可是——
“還請陶醫士,讓我再和殿下說句話吧。”
沉沉忽然開口。
陶朔聞言,微一挑眉,回頭看向她。
手中的玉笛打了個轉,他做了個有些孩子氣的動作——拿那笛子敲了敲腦門。
“好吧,”而後,有些無所謂地笑道,“我忘了,該讓你們道一聲彆的。謝姑娘,我才想起來,陸德生常提起你,說你是個好孩子。所以,我也該賣你這個麵子的。”
看在你幫了一個不小的忙的份上。
他於是做了個手勢,示意那兩名架著魏棄的暗衛稍停一下。
暗衛停下腳步。
魏棄,便也“停”了下來。
隻是他沒有回頭。
自然也看不到身後的少女,雙膝緩緩彎曲。
最後,她跪倒在地。
“殿下,活下去吧。”
雙手合於額頭,瘦削的身影深深叩倒。
他沒有回頭。
她亦沒有任何奢望與挽留。
她隻是,真的把這句話當做最後一句話,這麼說出了口:
“縱然痛苦,縱然不甘。”
謝沉沉說:“還請殿下,咬緊牙關,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