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噩夢 “她的‘燈’,要滅了。”……(1 / 2)

沉珠 林格啾 20812 字 9個月前

皇室中人與平西王府結親, 而且,聯姻雙方甚至是平西王親訂的人選。

明眼人都察覺得出,這是怎樣一個意味深長, 且注定影響深遠的決定。

然而, 大魏朝堂之上, 以右丞相曹睿為首的一眾文臣卻對此反應極大——或者說,極為不滿。

而原因亦無二。

他們都是實打實的主和派, 尊文崇儒,恪守舊禮。

但那位“即將”迎娶平西王府千金的九皇子, 在眾臣眼中, 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性情悖劣之徒。

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由他經手的貪腐案水落石出, 國庫“日入萬金”,一度充盈到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地步。

然而, 在此之下的代價是,原本盤根錯節的朝堂關係再度陷入混亂, 各方勢力搖擺不定, 在朝不保夕的危機感下, 甚至隱隱有重新整合——集權的趨勢。

早知道, 當今天子乃開國之君, 他們這些穩坐朝堂的要臣, 亦大多是“開國之臣”。

如今都城中的豪紳貴族,十個裡有九個, 是魏氏舊部。二十年來,他們互結姻親、根基深厚,早已在皇權之下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而這也意味著,魏崢縱然有心改革, 也輕易不敢對他們“動刀”。

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們和那些有勇無謀、又忠心得幾乎可笑的武夫可不同。

杯酒釋兵權?

像那樊齊一般解甲歸田、等到朝中無人可用時再出山聽候調遣?

想都彆想。

賢明如當今天子,更不會冒著遺臭萬年的風險和他們硬碰硬。

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朝中勢力潮起潮落,又歸於平靜,便是如今君臣之間的“相處之道”了。

然而,誰能想到,以上這些所有的平衡,竟都被一場殺伐果決的清洗而儘數擊潰。

更讓人可氣的是。

這場亂象的主導者——突然在北疆之戰中聲名鵲起、立下不世戰功的九皇子魏棄,分明是個人儘皆知,殺孽深重的瘋子,在大魏民間,卻對他敬畏頗深:

也許是因為,他在上京大開殺戒,殺的是貪官汙吏而非平民百姓。

開殺戒的是他,抄家的同時,從裡頭分出白花花的銀兩為逃難到都城外的難民施粥的也是他;

又或者,是因為他次次屠人滿門,手段殘忍,可那些賣身為奴的家仆、真正的窮苦人家,卻次次都能毫發無傷。

他甚至做主撕毀了那些並不公平、卻世代沿襲的契約。

同時,他也是唯一一個在朝堂上堅持扶持新科狀元陳縉——那個頑固不靈窮書生的人。

這位出身平平的狀元郎,因在陛下跟前出言不遜,烏紗帽還沒捂熱,便要被貶至邊境為官。

動身之前,或者說,會試過後的幾個月裡,他一直都在城中以教書為生。

陳夫子說,這位殿下是個真正的好人。

於是,他教的孩子們也相信,殿下是一位好人。城中口口相傳的童謠,在街頭巷尾響徹不絕。

昔日“天降神子”的傳說,更不知被哪個說書人大肆宣揚,在這位九皇子身上,又蒙上了一層讓人望而生畏的神秘麵紗。

若是讓這麼一個聲望正隆的……瘋子,娶了平西王的心尖肉,那遼西趙家軍,日後還不唯他馬首是瞻?

尚不清楚個中內情的朝臣們對此反應之激烈,從下朝後,其人個個麵如土灰的神情中,便可窺得一斑。

饒是曹右丞這般喜怒不形於色的大人物,歸府之時,臉色亦頗為難看。

在他身後踏進丞相府的,則是他家中二堂弟、當今禮部侍郎曹貴。

身材肥大、貌若碩鼠的男人一路戰戰兢兢,跟在曹睿身後不發一語。

“九月九,斬蛀蟲,拖出黃金搭粥棚;

頭頂有瓦身有衣,天降神子,護我安寧;

百代綿延,福澤康寧——”

曹睿的腳步忽的一頓。

緊跟著,精明細長的一雙眼,便緩緩地隨著那歌謠飄來的方向挪動了。

原本正在後院你追我趕,嬉笑著拍手高歌的一對小兒女,頓時在乳娘的低斥下停住了動作。

“阿、阿爺。”看見廊下站著的白須老者,兩人中年紀稍長的男孩立刻站了出來,低頭喊了一聲。

身後的小女孩聞言,雖有些懵懂,也有樣學樣地喊了一聲“阿爺”。

但曹睿似乎並沒有認出眼前的兩個孩子。

隻是“單純”地被那朗朗上口的歌謠吸引,冷聲問了句“誰教的”。

男孩怯生生地答,外頭聽來的。

說完之後,竟連腦袋也不敢再抬起了,拉著妹妹的手,兩個人像鵪鶉似的站在原地。

小女孩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隻是,哥哥捏一捏她的手腕,她便強忍住不哭了,不停地吸著鼻子。

“呀,”反倒是曹貴盯著兩人看了半天,倏然道,“是康兒的孩子吧……”

曹康,是曹睿的第七個孩子,他的母親則是曹睿某次宴會過後並春風一度的美姬。不過,具體的容貌早已忘記了——

曹家在前朝祖氏當政時,便是城中望族。

祖氏好享樂,尤其喜好宴請群臣,事後再聽太監為他細數臣子們的風流韻事:什麼誰家的母老虎又因為皇帝賞賜美妾而大發雷霆不許某某臣子同榻而臥啦,什麼後宅爭風吃醋導致某某臣子整日頭痛欲裂抱病不起啦……

年紀輕輕卻性格恣睢,脾氣喜怒不定的末帝,曾賜給當時的中郎將曹睿不少姬妾。曹康的母親,便是那些姬妾的其中之一。

二十三年前,曹睿麵不改色地打開上京大門、迎入魏趙聯軍,末帝屠遍宗室,倉皇逃亡。

至於那名“美姬”,作為祖氏安插在臣子身邊的耳目,她倒是對祖氏忠心耿耿,哪怕已然為曹家誕下血脈,也從未生出二心。

在得知祖氏潰敗的當夜,她用一根白綾吊死在了屋中。

曹睿已經忘記了她的長相,也忘了她的名字。

至於曹康——他是在曹家祖母膝下養大的,曹睿並不待見他,在他長到二十歲考取功名離家之前,連見他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後來,曹康下了地方當官,娶了當地的一名農戶女為妻,生下了兩個孩子。

北疆之戰,軍用甚巨,軍需官在鄉間橫征暴斂。曹康治下的四平縣,卻是唯一一個沒有引發民怨載道、卻收到了足足兩倍於原定征糧的縣鎮。聽說,是因為曹康帶領當地的農戶,發現了一種產量遠超尋常稻米三倍有餘的良種。

那是曹康平庸無奇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世人,也被自己的父親注意到的時刻。

可惜,然後,他就死了。

為了彰顯賢名,魏崢將政績突出的縣官召集上京,統一施以嘉獎。

而拖家帶口“重歸故裡”的曹康,正是死在了上京的路上,死因,則是遇見了一群從北疆逃難而出的災民。

災民太餓了,曹康毫無設防地分享出了所有的乾糧,然後,被災民們當成了乾糧。

為了保護那批良種,他死了。

餓極了的災民不僅殺了他,甚至吃了他,還有一心保護他而奮不顧身衝入人群的、他的妻子。

他的兩個孩子因為一名老仆的拚死掩護而幸免於難,最終,灰頭土臉地,帶著用父親鮮血保下的“良種”,來到了上京。

那批種子,如今已播種於上京郊外,聽說長勢極好。

不久前,魏棄殺了一名同為曹姓的運糧官,並把那名運糧官全家三十七口人的人頭串成一串,掛在了田埂上。

曹睿幾乎每一日上朝,都免不了對這位嗜殺如命的九殿下極儘攻訐,唯有那一日,他什麼都沒說。

他沉默了。

因為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這位遠房侄子貪了多少糧餉。

因為,其中的十之七八,都進了他的私庫。

而這十之七八,最終隔著千山萬水,害死了他……不值一提的庶子。

留下了兩個出身鄉野、毫無教養可言的小兒。

曹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兄長的表情,吞了口口水,又望向滿臉寫著惴惴不安的一對小兒女,半晌,擠出來了個儘可能親和的笑臉。他衝兩個孩子揮了揮手。

“怎的跑到這來,回房去罷,”說著,又給臉色發白的乳母使了個眼色,“愣著做什麼,還不把小郎君領回屋去?”

他對曹康這個侄兒印象唯一的印象,都來自於自己的女兒曹煙柔。

煙柔嘴裡的這位堂兄,反應永遠比人慢一拍,讀書也不算出眾,默默無聞,連長相也沒遺傳到國色天香的生母。

隻是,當年煙柔被迫替嫁入宮時,連自己都不敢吭聲,曹康,卻是曹家上下,唯一一個敢站出來反對的人。

反對他那說一不二的父親,反對他那全家嬌寵的嫡姐,為此,他徹底“失寵”,仕途不順,被曹氏門生排擠出京。

光是這一點,曹貴便覺得,自己始終欠侄兒一個人情。可惜,大概永遠還不了了。

……就還給他的孩子吧。

兩個孩子滿麵瑟瑟、對視一眼,垂頭喪氣地牽手走遠。

曹睿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出了一會兒神,忽地回過神來,扭頭道:“多管閒事。”

曹貴哪敢回嘴,隻一個勁地賠笑。

反正,在自己這位能力出色、又對自己多有提攜的堂兄麵前,他這輩子都沒抬起頭來過。

不過還好,堂兄也不過是罵了這一句,便沒再多說什麼。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書房,卻都沒有了平日裡聞香品茗的心思。

曹睿甫一落座,便低下頭去,若有所思地輕旋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沉默良久,方才冷哼一聲:“童謠,倒是個給人正名的好法子。”

童言無忌,一方麵不會有人過分追究當真,另一方麵,卻真正能做到短時間內、令這歌謠中的故事人口相傳。

“看來,有人在暗中幫那位九皇子立威啊……”

他語氣淡淡,好似隻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小小狀元郎,真有這麼大本事?怕不是後頭還有人推波助瀾。”

曹貴心口一跳,立刻會意過來,忙道:“兄長,我、我即刻命人去查,查清楚背後是誰在搗鬼。”

曹睿沒有搭腔。

隻饒有興致地將手上的玉扳指旋來轉去,重複數次。

衰老而乾癟的臉上,卻始終沒有笑意,仿佛陷入一場自問自答的沉思之中。

曹貴看在眼裡,不敢打擾。

無奈,又不能不打擾。

最後,終於還是顫巍巍起身。

肥碩的身軀在屋中四下遊移,確認門窗緊閉、關得嚴嚴實實,這才走近書案,壓低聲音道:“兄長,西邊來的人,最近不太安分。”

“……”

“他們不放心質子的安全,堅持要將人劫走,已經在暗中調動兵力,可是如今這般情況,豈容得他們這般張揚?若是張揚過了頭,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煩……”

饒是好脾氣如曹睿,言及此,也不由地皺緊了兩道濃眉。

突厥人的粗魯野蠻,他從前雖有耳聞,可起初多和那名名叫英恪的謀士打交道,確還以為今時不同往日。

直到……那九王子作為質子被押解入京後。

每一批暗中前來的突厥人,都總能刷新一次他對這些人蠻不講理程度的認知。

兩方人馬與其說是打交道,不如說每次都是在雞同鴨講,最後不歡而散。

若非彼此之間還有利益可謀,兄長又與那英恪有約在先——

“靜觀其變。”曹睿忽道。

“可是,”曹貴卻忍不住麵露猶疑,“若是坐視不管,萬一到時他們反咬一口……”

“反咬一口又如何?本就說好隻是一筆交易。我們並非那群突厥人的走狗,他們也無權對我們指手畫腳,何況,他們答應我的事,也並沒做到。”

曹睿冷笑道:“連個人都找不到。一群廢物,不堪大用。”

曹貴聞言,愣愣抬頭,看向麵前的堂兄。

說起來,他還記得堂兄年輕時,似乎是以文秀寬仁聞名上京的。

人們都說,這是一位有勇有謀、心懷天下的中郎將。當時,堂兄還是醉心於武藝的。

若是伯父還活著,如今來看一眼,想必都要認不出自己這個兒子……了吧?

曹貴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小心擦去了額頭那不由自主冒出的幾滴冷汗。

曹睿卻似乎沒看到他那瞬息萬變的臉色,隻閉目養神片刻,忽又道:“九皇子的事,讓煙柔多留神。”

他口中的煙柔,也就是曹貴的女兒,如今宮中的惠妃,曹煙柔了。

皇後名為養病,實則被幽禁宮中,昭妃醉心禮佛,有意避寵。

這一年多來,本是貴人的曹煙柔,與另外一名年輕答應漸得聖心,如今,已是宮中最受寵的二妃之一。

姓曹,自然是要為曹家人做事的。

必要時候,也須得學會吹吹枕邊風才是。

曹貴知道兄長的言下之意,當即喏喏應聲道:“是、是。我曉得了,我……我這幾日便遣人同煙柔知會一聲。”

曹睿便不再說話了。

靠著椅背,闔目不語的樣子,看起來倒像是睡著一般。

但曹貴知道,這便是兄長暗示他不必在此徒增吵鬨的意思了。

是以,他很有眼色地找了個借口,轉身匆忙離開。

書房中很快隻剩曹睿一人。

但實際上,又不止他一人。

他從桌下暗格中抽出一封書信,看過之後,沉默良久。

“盯住她。”最後,他說。

“必要時,可以殺之。但切記,把握好時機。”

“我倒要看看,魏崢還有什麼把戲?”

語畢,他朝窗下揮了揮手。

肉眼所見的變化,自然什麼都沒有。

唯有空氣中的氣息驀地沉靜下來。他便知道,那個人走了。

可他的視線並沒有從窗欞的方向挪開,相反,他轉而定定望向窗邊那盆——稱得上不倫不類的“花”了。

當然,準確來說,那其實是一根竹子。

一根……不像富貴竹般枝繁葉茂,也非玉山竹般自成景致,看起來極為普通的、孤零零的竹子,有成人手腕般粗細,直上直下,連一片多餘的竹葉都沒有,簡直全無美感。

就那麼種在花盆中,與其說是盆栽,不如說更像一把青色的、筆直的刀鞘。

儘管他已許多天沒有為它澆水,更沒有任何人敢輕易碰他書房中的東西。

可是眼下,那花盆中的土壤卻仍是濕潤的。

這是一根頑強到讓人不得不注意到它的竹子。

他有一瞬的晃神。

於是,隔著二十餘年的時光,他仿佛又回到自己三十五歲那年的寒冬了。

那個女人彼時就坐在窗下吧?

他們之間,還隔著一層帷幔。他看不清她的臉,可是,卻清楚地聽見她說——用一種近乎雀躍,到後來,又帶著無法掩飾的動容的語氣。

【這是我家鄉人人都會種的竹子呢,中郎將大人,您沒有見過吧?】

【我想將它送給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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