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從昏睡中醒來, 蹣跚著走出主殿。
眼神四下逡巡著,最終落在不遠處那扇緊閉的、嶄新的宮門上:
沉沉知道,自己終於還是被徹底困在了朝華宮裡了。
除了每日三回, 準時準點放在門邊的食盒——後來, 察覺到她不曾食用過食盒中的飯菜,又變成了盛放新鮮蔬果的“菜籃”。這裡再沒有了“外來者”的痕跡。
若是心大一點來看, 如今的朝華宮,或許還勉強稱得上安寧靜謐。
但她的病始終不見好,一天中,清醒的時候遠遠少於不省人事的時候。
是以,朝華宮從安靜,又慢慢變成了死寂。
再加上夜裡那偶爾幾聲、嬰兒啼哭般淒涼的叫聲——這當然要“歸功”於寂寞無聊的謝肥肥。於是, 朝華宮終於還是回到了她記憶中“冷宮”的模樣。
陳舊,冷落,且無聲無息到近乎滲人。
無人膽敢踏進朝華宮的日子,過了整整半個多月。
這期間門, 唯獨三十一來過幾回。
每一次都是大白天。
且每一次,都是她難得清醒, 強打精神下廚的時候。
沉沉答應他的三碗餛飩, 因為身體緣故,並沒能很快兌現, 他也沒有催促。
相反, 很是受用地蹭了兩回素麵過後。作為“報酬”,他還會告訴她一些“外頭”的消息。
譬如朝堂上因為九皇子的婚事吵成一鍋粥啦。
“不過, 除了一個叫陳縉的,好像沒人提起你……他們吵的原因,是覺得聯姻的對象不太妥當, ”三十一直言不諱,“想讓大皇子娶趙明月的,有五個人,想讓三皇子娶的……有……”
三十一掰了掰手指,“有十個以上。”
很明顯,過了十個手指頭能數清的範圍,他就數不明白了。
沉沉卻驀地一怔,抬頭問:“陳縉?”
“他是新科狀元,聽說挺厲害的,”三十一說,“連丞相大人也對他的考卷讚不絕口。”
隻可惜,他既不願意做丞相門生,也與天子“政見”不合。
這個狀元,當得實在過於另類。用三十二的話來說,這是一個與大魏官場格格不入、壓根就不可能戴穩頭上那頂烏紗的人。
“啊……!”
沉沉卻當即一笑,眼底久違地亮堂起來:“我就知道他能當大官的。”
看樣子,像是認識?
聽她這麼一說,三十一終歸還是把那陳縉馬上要被外放到一個叫“四平縣”的地方做縣官的事咽了下去。
畢竟,一個小小的縣官……離“大官”還是差得很遠的吧?
他撓了撓頭發,覺得這個話題實在不宜再繼續下去,於是,下回來,便索性對陳縉的事絕口不提了。
倒是沉沉向他打聽的關於陸德生的事,他隱隱聽得了一些風聲。
“他父親犯了很重的罪,他入太醫院,想找機會給家人翻案,”三十一說,“不過,似乎失敗了。所以他也被關了進去。”
“翻案?”
沉沉從沒聽陸德生提起過家人的事,也實在沒法想象他背後竟還有這樣的一段故事,遲疑片刻,小聲問:“什麼案子?他……陸醫士不是在北疆立了功麼,為什麼突然就……”
“不知道。”
“陸醫士被關在哪裡?”
“不知道。”
三十一說:“不過還活著。”
說完,他便悶頭吃麵了。
三十一實在是個很奇怪的暗衛。沉沉想。
準確來說,是個不像暗衛的暗衛。
他知道的東西太多,細節又太少,有的時候,她甚至忍不住懷疑他是“扮豬吃老虎”,或者另有所圖才接近她。可很快,她又自己打消了這個念頭。
因為她不覺得現在的自己有讓彆人想儘辦法、費力接近的價值。
沉沉盯著他的後腦勺看了半天,末了,輕聲問:“醒了麼?”
她沒有說是誰,但是,也隻有那一個人了。
三十一搖了搖頭。
小廚房裡很安靜,靜到隻剩下三十一大口大口吸麵的窸窣聲。
一碗麵,很快便見了底。
他把空碗輕放在灶台上,卻沒有急著走,反而冷不丁開口問她:“還有什麼要我帶過去的嗎?”
這回,換沉沉搖了搖頭。
“沒有。”
她說:“但是……如果,他醒來了,你能不能知會我一聲?”
三十一說:“好。”
沉沉向他笑了笑。
兩人沒有分彆,不過,她知道三十一不會在這裡停留太久。
倒是病得久了,難得有些精神,她索性抱著肥肥回了主殿,陪它玩了一會兒滾紙團。
誰知,人剛一在床榻邊坐下,困意卻瞬間門襲來。
腦袋一沾枕頭,她便又睡了過去。
且這一次,她夢見的再不是那個漆黑看不到儘頭的甬道,也並非過去做過的任何一個“美夢”。
相反,她夢見了一個很奇怪的人。
這個人的頭發是白的。
但又和她曾見過的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都不同,不是光澤儘失、枯萎的蒼白,他的長發披背,如緞子一般垂順地落下,頭發上有玉色瑩潤的流光,那是一頭很美的長發。
如果不是它的顏色實在不太吉利的話……就更美了。沉沉想。
她走近了些,抬眼打量四周。霧蒙蒙的,看不清切。
唯有眼前的男人是清晰的。
且,他不是坐在一片白茫的霧氣中,而是坐在一座恢宏的大殿裡,穿著一身繁複而華麗、看起來並不適合他的袍子,孤零零地,坐在通往“高座”、漢白玉砌的長階上。
兩眼甚至還蒙著一塊白布。
沉沉做夢做得多了,膽子也變大,難得有個不讓人傷心也沒那麼“寂寞”的夢,她想了想,還是鼓起勇氣走上前去,在那人麵前蹲下身。
而後,嘗試性地伸出手,在對方眼前揮了揮。
沒反應。
又揮了揮。
還是沒反應。
……難道他看不見嗎?
明明她已經走得這麼近了呢。
她心口湧出一種莫名的感覺,盯著眼前人的臉打量了好半天,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可是無論她怎麼想,仍然還是想不起來。
最後,索性坐到他身邊去了。
沒發出任何動靜,她抱著膝蓋,安安靜靜地坐下,蜷縮成很小的一團。
比起總是在黑漆漆的噩夢裡打轉,她倒是更喜歡呆在這麼一個燈火通明的地方。
旁邊的人雖然奇怪,可是並不讓人害怕。
而且,或許是因為太久沒能睡個好覺,這一次,她幾乎要在“夢”裡安逸得睡著了。
漸漸地,腦袋向旁側歪著,竟不知覺靠在了身邊人的肩上。
她聞到一股熟悉的安神香氣息。
然而,那個人便突然說話了。
“我把他們都殺光了。”
他說:“現在,隻剩下我自己了。”
那聲音異常的沙啞,並不好聽,像是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的人嘗試著發聲,甚至於有些刺耳。
“不要再生氣了,”可他還是喃喃說著,“我們會有很多的孩子,他們會很健康,每一個都很健康,我們的孩子……”
“我把他們都殺了。”
“我們的孩子……”
沉沉忽地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