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驚之下,猛然坐直了身體。
而後,她顫抖著伸出手去,扯下了遮住他雙眼的白綾。
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就這樣倒映在了她眼底。
隻是,那雙眼並不看向她,仍舊空落地平視前方。
她終於反應過來:
那是一雙不能視物的眼。
他看不見她,似乎也聽不見她低聲而不可置信的呼喚,依然喃喃自語著:“你不要再生氣,我把他們都殺光了,再沒有人能害你……”
話落瞬間門,一把陳舊的刻刀不知何時攥於他手心。
刀尖對準咽喉,透出後頸。
可他的手甚至沒有絲毫地顫抖。
鮮血幾乎頃刻間門浸潤了他的白發,他臉上卻露出一抹幾乎解脫的笑容,向後躺倒於血泊之中。
“……”
沉沉看著他,又低頭看向自己的裙角。
飛濺的血珠從她的裙角穿過,灑在了地上。
她的衣裙依然乾淨如新。
大殿之中,一片殷紅卻漸漸擴大——在他閉上眼的瞬間門,殿中的霧氣終於漸漸散去。
她的雙眼不可置信地瞪大。
看向以他為圓心,密密麻麻的,堆成山的,幾乎無處落腳的屍體。
大殿中再沒有一個活人。
而他,就是這場殺戮——最後的祭品。
*
“阿九……!”
這一夜。
沉沉從夢中驚醒,摸黑找出了朝華宮中尚未用完的安神香,聞著那輕緩柔和的香氣,她在床邊呆坐了一整夜。
而後。
她就起身去小廚房揉麵了。
她乾活一向利索,縱然腦子放空,手裡的活計仍然不停:揉麵,擀皮,和餡,包餛飩……她整整包了三大屜,足夠煮上個七八九十碗的分量。
自己卻沒有吃,倒是煮了一碗給圍在灶邊叫個不停的小狸奴。
她想好了,要用這些餛飩再交換一個“消息”。
可是,偏偏這一天,三十一沒有來。
第二天也沒有來。
直到第四日的深夜,沉沉睡得迷瞪間門,忽聽到一陣遲鈍的輕敲聲,“篤篤”、“篤篤”地響了幾下。
她近來總是昏沉,不知何故,這一夜卻睡得格外地淺。
睜開眼時,恰望見正對床榻的窗外,一個朦朧的人影。
夜深霧重,那剪影其實陡然一看,莫名陰森,但她卻並不害怕。
因為她很快便從那有些倒歪的發髻中認出來了對方是誰。
所以,披了件外衣下床,沉沉乾脆支開了窗戶,衝外頭喊道:“三——”
三十一。
後頭的字眼卡在了喉嚨口。
她忽的說不上來了。
借著昏暗夜色下朦朧的月光,她看到了三十一的頭:但那也許已不能稱之為一顆完整的“頭”了。他的發髻歪倒,也不是因為一如既往糟糕的手藝,而是因為,他的脖子有半邊都被割開。
他不得不側歪著頭,用手扶住自己的腦袋。可血依然如小河般汩汩湧出。
沉沉眼前一黑,幾乎軟倒在地,可她拚命地掐住了窗欞。就這樣,還是勉強穩住了身體。
黑夜中,三十一定定看向她。
沉沉顫聲問:“為什麼不去找大夫?”
她說不明白為什麼。
甚至沒有問他為什麼來,為什麼弄成這副模樣,眼中卻先一步積蓄起沉甸甸的淚水:“宮裡有太醫,對了,還有那位陶、陶醫士,他能救你吧?一定能救……”
她說:“我還欠你三碗餛飩呢。”
三十一笑了。
這樣一張臉,配上扯動唇角的笑意,原本應該格外詭異。
可他的臉上反而帶著解脫般的天真與掩不住的快樂。那是平時癡笨的他從未有過的神情,甚至,還有些小小的自得——“看,我果然做到了”的意思。
“我來、來告訴你。”
他說:“醒了。”
你看。
答應你的事,我都做到了。
......
這一天晚上,三十一靠在牆沿下,看著天邊那輪如舊溫潤的懸月,說了他十歲以後最多的話。
一時說:“啊呀九殿下醒來了,他的樣子真可怕哩,他殺了好多人呀,把那些活下來的‘天’字號暗衛都殺光了,我其實不想和他打架呀,但是但是義父讓我上,我怕他把義父殺了,所以隻好硬著頭皮上呀,果然我就被打成這樣了。不過不過,他看到是我,好像手下留情了呢……難道是因為我經常跟他講話嗎?他認得我的聲音嗎?哈哈,不過手下留情也沒用,因為我身後有義父呀。我不能讓義父死的。”
一時又說:“我聽到九殿下說,他答應娶那位趙姑娘了,那謝姑娘你怎麼辦呢?我很擔心你哩,你不要傷心呀,雖然你沒有那位趙姑娘好看,可是我娘說,長得好看也會老的,到最後都會變成老婆婆。看人最重要的,是看她有沒有一顆善良的心。謝姑娘你是我見過最善良——啊不對,是除了我娘以外最善良的姑娘哩。如果有下輩子我可不可以娶你做媳婦兒啊?不過、不過,如果你還是喜歡九殿下的話,就還是喜歡他吧,因為我打不過他呀。”
絮絮叨叨。
沒完沒了。
這便是他從小說到大的“土話”了。
在他出生的地方,人人說話都這麼輕巧可愛。
可惜,到了上京之後,這就是土包子的象征了。
弟弟告訴他,要改掉這些壞習慣,才能做一個體麵的大人物,雖然他不懂大人物為什麼說話都一個調調,但是弟弟這麼說了,他也就真的改了。
可是,改了之後,他說話就變得越來越慢了。
因為每說一個字就要在腦子裡麵過一遍,還要在說完之後檢查自己的語氣呀!
天知道從前他可是個很愛說話的孩子呢。
但,那也是十歲之前的事情了。
三十二……
對了,還有三十二。
還好,三十二提前逃出去啦。
果然無論什麼時候,三十二都是所有人裡最聰明的那一個。
“我沒有三十二聰明,”他說,“三十二,又不知道藏到哪去了……從小到大,玩捉迷藏,我都找不到他呀……”
“算了算了,三十二,你一定要藏好,不要讓人找到啦。哥哥先去找爹娘了——下輩子我們再做兄弟呀!而且而且,看來,我還是要做哥哥啦。因為我死得比你早嘛!”
......
“終於可以不用再殺人啦,我最討厭的就是殺人了……”
“如果可以的話,老天爺,下輩子我還是想做人,不過,可不可以不做‘大人物’?讓我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每天能吃飽飯的人就好了。”
隻不過,這些話,他其實都是自己對自己說的。
他的喉嚨早已在告知沉沉魏棄已然醒來的消息過後,便再也無法發聲了,他的兩眼漸漸失神,無法支撐沉重的頭顱,身軀徹底歪倒下去。
於是。
等到那碗熱乎乎的餛飩端到他麵前時,他早已經沒有呼吸了。
沉沉的手指顫抖著。
她一路小跑而來,熱湯飛濺,在她的手上燙出不少的水泡。
可她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疼。
她蹲下身來,把那碗餛飩遞給閉著眼睛、臉上依稀還有笑容的三十一,說:“吃吧,我煮了很多,還可以再煮好幾碗呢。明天、而且明天,我還可以接著包。想吃多少都行。”
可是,三十一再也沒法飛快地吃完三大碗餛飩,然後有些羞赧地抬起頭來,衝她笑了。
三十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