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驚變 “我的妻兒,若有毫發之傷,我必……(2 / 2)

沉珠 林格啾 17189 字 9個月前

“眾位得知噩耗,想必輕易難以平複,某亦自知,實在不應出言打擾。”

跟在趙明月身後,始終沉默打量四周的白衣人,卻忽的出聲打斷了他。

隨即,見眾人皆望向此,那白衣人亦索性爽利地翻身下馬。

“我名尹軻,因愛慕趙姑娘甚深,不忍見她孤苦無依,遂一路護送姑娘至此。”

骨節分明的手指揭開臉上罩紗,露出一張風流俊秀的麵龐。

男人微微一笑,神態自若:“但如今,追兵將至,想來,不是痛哭哀悼的時候。”

說著,他抽出腰間佩劍。

劍身狀若靈蛇、造型奇詭,且材質極軟,竟如緞麵一般隨風微晃。

“你!”

趙五一見那劍,卻瞬間神情大變,厲聲喝問道:“‘銀蛇君子’尹問雪是你什麼人!”

“不才,正是家師。”

而尹軻似早已料到他的反應,笑容愈發溫和可親,如春風拂麵。

“隻是,此人濫殺無辜,欺淩弱小,師不為師,徒,亦不必為徒。六年前,我已將此人斬於劍下。”

“……!”

“如今,我便以此劍相助各位,萬死不辭,”他說,“還請將軍,容得我對趙姑娘的……一片真心。”

*

與此同時。

魏棄踏入禦書房中,單膝尚未觸地,一隻白玉茶盞便不偏不倚砸碎在他腳邊,瓷片四下飛濺。

“你還有臉來見朕。”

禦案之上,天子臉色陰沉:“若非你有意放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趙氏如何能逃出上京去?”

“你可知你的婦人之仁,令朝野大計毀於一旦!原本儘在掌握、兵不血刃便能收得的遼西闊土,如今趙莽已死,消息傳出,必將招來恨海滔天,來日兩軍交戰,更有無數大魏將士戰死邊疆!還是你以為,人人都是你這般的……!”

這般的,怪胎麼?

那冷漠的字眼在他舌尖打了個轉,末了,終是沒有說出口。

可眼下焦灼如焚的氣氛已然說明一切。

而魏棄沉默著,冷眼看向腳邊破碎的茶盞,微一停頓過後,仍是如舊向天子行禮——隻是這一次,他沒等座上之人的一句“平身”,便已徑直起身。

“我不曾對她有丁點的婦人之仁。”他說。

抬首直視天子,少年眼中一片澄定:“她能離開上京,一來,是因為趙莽之死,的確令人措手不及,這半月來,上京人仰馬翻,而越是氣氛緊張,越易發生混亂;二來,則是因為護送她的那名劍客,的確本領非凡。若非我體質異於常人,早已喪命他手。”

他雖體質特異,接近不死之身,可八歲之後,因受困深宮,他所學的武功路數,大多隻出自紙上談兵。所憑借之內力,亦非一朝一夕可以養成。

如今他的武功,應付普通高手或已足夠。

但與那些真正高深莫測的武林中人交手,卻仍需謀算斟酌,反複推演——甚至,從他的敵人身上“取經”。

對旁人而言的生死一刻,於他而言,每一次,卻都是見招拆招、融會貫通,不斷變得更強的過程。

魏崢聞言,臉上神色亦有一瞬怔忪。

但很快,那遲疑便被他心下所更熟悉的、名為“懷疑”的情緒取代。

“即便真如你所說,此人武功高超,可你既知自己體質特異,便更應顧全大局,以命相搏,直至將此人趕儘殺絕,把趙女帶回上京,”魏崢冷聲道,“但眼下,你卻出現在朕眼前。”

“因我不必去做毫無意義之事。”

“毫無意義?——你告訴朕,什麼叫毫無意義,”魏崢被他平靜無波的語氣逼出額角青筋,“還是說於你而言,阿毗,能讓你順理成章地避開這門婚事,反倒是件好事麼?”

話落,殿中的殺意一瞬凝滯,幾乎令人無法喘息。

“回陛下,確然如此。”

可魏棄卻仍似對此渾然不察般,依舊麵不改色,平靜地反問:“還是說在陛下眼中,我應當為失去這門婚事而後悔莫及?”

“……”

“與趙氏聯姻,本非我所願,如今功虧一簣,或許亦是——不該求而強求的報應。”

報應。

誰的報應?!

“你放肆!”

魏崢拍案而起:“逆子,你真當自己反了天去不成!”

“不,陛下,我不過是您手中的一枚棋子,對這一點,我毫無懷疑。”魏棄溫聲道。

他此時此刻的神態,竟是從未有過的平靜和緩了。

魏崢看在眼中,竟有些莫名的無言以對。

重重拍在禦案上的右手,掌心傳來火辣辣的痛意。他臉上神色陰晴不定,一時之間陷入沉默。

而這倒給了魏棄機會,平靜地,把要說的話說了下去:“若我孤身一人,或許早已如您所說反了天去,不受掌控。但如今,我心中已有掛牽,無法獨善其身,自然,也就注定受製於人。正是因為想明白了這一點,所以,這些時日以來,無論婚事也好,抑或您想讓我為您除去的朝中爪牙也罷,我都一一遵從,絕無二話。”

“我早已不將您當做我的‘父親’,卻依然可以做您的‘臣子’,隻希望您,將我物儘其用,從而,能善待我的妻子。”

“我何時虧待過她?!”

魏崢冷聲道:“她在朝華宮中有吃有穿,衣食無憂,縱然……那一日,陶朔亦對她禮遇有加。”

“的確如此,”魏棄笑了,“所以如今,您與我還能平靜地站在這裡,而非刀戈相向,骨肉相殘。”

魏崢一怔。

他忽的想起,自己已很久沒見過魏棄臉上,出現“笑”這個神色。

帶著真心實意的笑而非譏諷冷漠的笑,於他而言,竟是恍若隔世。

大多數時候,在他的記憶中,自己的這個兒子總是沉默的,平靜的,順從——卻並不溫和的模樣。他的眼神永遠不會直視向他,他的唇角永遠低斂,漠然地抿成一條線。

以至於,他與麗姬分明有六七分相似,可逐漸地,竟已讓人找不出丁點昔日故人的影子。

他成了一個令人陌生、好奇,又不得不打從心裡懼怕和提防的少年。

可這一笑。

依稀間,魏崢又從那眉眼間找出了幾分令人無比懷念的溫度。

顧離。

顧離……

他心口灼燙起來,手指不由地收緊,喉口發澀,嘴上卻仍是低聲斥責著:“你可知光是你這些大逆不道之言,便足夠朕將你——還有你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所謂‘妻子’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您不會的。”魏棄說。

“……”

“您不舍得丟棄一把,仍能為你所用的刀,”少年聲若敲冰戛玉,清透悅耳,“而我的妻子,便是當世唯一,能製住我的‘刀鞘’。一把沒有刀鞘的刀,注定會失控而大開殺戒,這個賭注,於您而言,是得不償失。”

“陛下,你並非這般意氣用事之人。我賭,您是知道我的底線的……唯一的,不能越過的底線。所以,您不會那樣做。”

他的話並不重,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吞。

可不知為何,魏崢看著眼前不閃不避望向自己,眸色沉靜的少年,心中卻忽的泛起幾絲寒意。

他直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或許不是自己想要聽到的話。

“而我今日來,亦隻是因為聽說……嗯,一段空口無憑的傳言罷了。”

魏棄的臉上笑容未褪:“幾個月前,七哥府上有幾名侍妾先後有孕,陛下對此頗為關心,派出太醫為其日夜診脈,重藥保胎,可那些稀世珍貴的草藥到最後,似乎毫無作用,連一個孩子也未曾保下。至於那幾名侍妾,事後亦都暴斃而亡,死相可怖。”

“荒唐,哪裡聽來的無稽之談!”

“陛下說是無稽之談,便是無稽之談吧,我亦隻是在查案間隙偶然聽聞此事,對此頗為好奇罷了。”

魏棄說:“這‘無稽之談’,倒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事關母妃,事隔經年,我依然記得一清二楚,隻是昔日,我尚是稚子,不能了然個中陰險惡毒之處,如今,我亦將為人父,卻不能不為我的妻兒苦心籌謀。”

妻兒?

魏崢的眉頭一抽,臉上表情立刻變得古怪。

“為了讓我的妻兒沒有後顧之憂。”

魏棄卻仍舊目視前方,語氣平和地說著:“因此,我不得不向陛下事先言明。旁人的孩子,死一個或十個,與我而言,無關痛癢。”

——“但我的妻兒,若有毫發之傷,皆時,我必將以死相陪,血、洗,上京。”

他把“血洗”兩個字,說得無比輕柔。

魏崢起初懷疑自己錯聽,臉色一瞬疑惑。

明白過來他所指的是什麼,麵皮卻頓時不受控製地抖簌起來。

三步並作兩步,他走到魏棄跟前,高揚起右手——

“啪”的一聲,無比清脆。

魏棄臉上幾乎瞬間浮現出清晰的紅印。

然而,這少年竟不怒反笑,微笑著,他低頭凝視著自己滿麵怒容的父親。

直至這時,不可一世的帝王方才驚覺:自己的兒子,已然不知何時高過自己一頭。

他尚在不斷地成長之中,而自己,已然佝僂了脊背,走向遲暮之年。

以至於,身為九五之尊,他竟不得不仰頭看向麵前的少年了。

“陛下不是一直苦於朝堂勢力盤根錯節,難以將之拔除斬滅麼?那麼不妨借我之手,一把火燒個乾淨。”

魏棄說:“到那時,我會親手拔去頭頂金針,化身惡鬼,噬儘這大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凡你所想,儘將毀於我手。隻要我還能再次睜開雙目,便要——無止境地屠戮下去。”

何等的狂妄與不可一世。

可,偏偏這話從他之口說出,竟讓人不得不發自心底地膽寒。

魏崢隻覺自己的右手被震得發痛,竟似徹底麻痹了一般,甚至難以舉起。

他怔怔站在原地,臉上神情瞬息萬變。

而魏棄低頭睨視他片刻,最後,竟再次展顏一笑。

笑罷,帶著臉頰上駭人的五指印記,少年轉身離去。

“魏棄!”

“……阿毗!”

驟然回神的天子卻出聲叫住他。

“你是大魏的皇子,你不該……”

“你應當知道何謂大局,怎可這般肆意妄為!”

“你的命是朕給的,你竟悖劣至此,枉為人子!”

……

他一聲接一聲地痛罵著。

魏棄留給他的,卻始終隻有一個不回頭的背影,連腳步,也未有絲毫的遲疑。

終於。

“……告訴我!”

精疲力竭,頭暈目眩之下,魏崢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厲聲嗬斥道。

“為什麼……那一日,平西王府中,你不殺了他們?”

若說從前,他或許還能相信,魏棄是因顧念大局而留下了那對父女的性命。

那麼如今的他,已然對此毫無信任可言。

魏棄,根本就不是一個會考慮所謂“大局”的人。

他分明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果然,唯獨這一問,令那少年微一遲疑,頓住腳步。

“……哈。”

可最後,亦隻不過換來一聲短促而冷淡的笑聲罷了。

他重新邁步,跨過門檻,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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