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永遠輕描淡寫,唯有說到這兩個不忍麵對的名字的時候,聲音略微顫抖了一下:“……阿花。隻要我們在一處,旁的事情,都可以容得他去。”
“……嗯?”誰料沉沉冷不丁聽見熟悉的名字,卻掙紮著睜開了半拉眼皮,咕噥著問他,“什麼?”
她怎麼好像聽見魏棄在喊阿壯阿花啦?
看來,魏棄表麵上不情不願,私下裡其實很喜歡她取的名字的嘛!
魏棄:“……”
總感覺自己好像被帶進了一個——恐將貽害餘生的審美怪圈。
但,那又如何呢。
謝沉沉喜歡,他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喜歡了。
至於阿壯阿花,若是有某隻小畜生那般“識相”,應當,也會欣然接受吧?
他忽的笑了。
隨即不管不顧地傾身下去,微涼的唇沿著她半睜不睜的眼皮一路啜吻。
末了,依依不舍地流連於她蜜色的唇,唇齒交纏間,在寒冷的冬夜,渡去一縷旖旎纏綿的熱息。
“唔……?”沉沉發出一聲猶疑的氣聲。
“餘下時間不多,有一日算一日,”魏棄說,“不如我們,還是先為阿壯阿花努點力罷。”
*
但事實證明。
這一次,魏棄卻是難得的猜錯了一次——自己那位陰晴不定的“父皇”的心思。
事情並未如他所料發展。
一個月後。
以趙二為首的百餘趙氏精兵,被追殺至僅餘不到十人,仍拚死將趙明月完好無損地送回了遼西。
當日,趙明月便手捧錦盒,登上烽火台。錦盒之中,裝著趙莽早已腐爛生蛆的頭顱。
而她當著遼西數萬子民的麵將錦盒打開。
聲聲淒厲的哭訴過後,一身縞素的少女淚流滿麵地舉起火把,將那顆頭顱當眾焚灰。
此情此景,怎不催生群情激憤。
遼西大亂,民不閉戶,手舉火把,徹夜遊行。
一時之間,“反”聲不絕。
消息傳到上京,朝野震驚,眾臣議論紛紛,與她有姻親在身的魏棄,自然成為眾矢之的。
以右丞曹睿為首,共有十五名臣子上奏,要求魏棄徹查平西王“遇刺”一案,前往遼西負荊請罪,以平民憤。魏崢卻遲遲不曾表態,將此事一拖再拖。
直至年後遼西來使,名為“趙嘯”的少年將軍,手捧錦盒麵聖。
總管太監喬順天將錦盒接到手中仔細檢查,打開後,錦盒中卻是空無一物。
“空,便對了,”趙嘯見狀,朗然一笑,“微臣這便將我遼西眾人,要呈遞於陛下的信物……裝進盒中。”
在場眾人皆是文臣,不解其意,麵麵相覷。
待到回過神來,卻眼睜睜見他袖中滑出一把短匕。
隨即,少年手執此刃——竟是在禦前活生生將頭顱割下,身首分離,血濺三尺!
據說那頭顱骨碌碌落地時,眼珠甚至還譏誚地轉動著,唇角攜著嘲諷不已的笑容。
天子大怒,當夜召集群臣議事。
而被天子冷落多時的三皇子魏驍,正是在這時,叩首於禦書房外求見。
......
“……三殿下?”
沉沉看著眼前一臉緊張的杏雨,“什麼意思,三殿下,要見我麼?”
她今日難得有興致,在小廚房鼓搗起糕餅點心。
怎料點心還沒蒸熟,杏雨卻急匆匆跑來,說是三皇子如今正在朝華宮外,說是要見她一麵。
“他,能見我麼?”沉沉麵露遲疑。
且不說她這會兒正被關著,便是她先前在露華宮,隨教習嬤嬤學了那麼久的宮中規矩,也漸漸曉得了:在這後宮之中,男女大防,是為重中之重。
身為宮女——雖說如今,她也不止是宮女了,私下“勾引”皇子,輕則要挨板子,重則,那是連命都要丟掉的。
她與那三皇子……有冒著人頭不保的風險都要見一麵的必要麼?
沉沉一臉疑惑。
“不是,不是,”杏雨聞言,連忙搖了搖頭,“三殿下是隨袁總管一道來的,說是……有事同姑娘商議,光明正大的——呃,稱不上‘私下’,殿下說,若姑娘願見,便見一麵,不願見的話,他可以隔著宮門同姑娘說幾句話。”
隔著宮門?
沉沉想了想,心說這法子倒還算穩妥。
是以,在圍布上簡單擦了擦手,她到底是跟著杏雨去了。
到那一看,果然,宮門半掩著,隻開了小小一條容聲音“通過”的細縫。
她站在裡頭,外頭,想必就是那位不請自來的“三殿下”了。
雖說他也看不見,可沉沉顧念周遭人多,仍是對著眼前威嚴的宮門微一福身,算是向他見禮,低聲道:“參見三殿下。”
三殿下。
說起來,上次見到他,似乎還是在露華宮學禮時的某個炎炎夏日。沉沉想。
那時,她與他在廊下狹路相逢,可她急著回宮去見魏棄,沒說兩句話,便匆匆告辭。
時至今日,她早已忘了那時說過些什麼,卻還記得麵對他時,那種莫名又不知所措的心情。
一個怪人。
除了“狠人”之外,不知何時,她已在心裡默默給他加上另一句“評語”。
如今,這怪人與她一門之隔,又一次出現在她麵前。
這一次,他又要同她說些什麼呢?
沉沉想著,等著。可,等了半天竟也沒等到魏驍說話。
她不願與他僵持,隻得先開了口:“不知殿下……來找奴婢,是為何事?”
話音剛落,身旁,杏雨看她的眼神中立刻多了幾分敬意。
仿佛她在當著她的麵給老虎拔毛似的。
沉沉卻隻覺一頭霧水,心說魏驍雖是個怪人,可幾次接觸下來——至少明麵上裝的那些樣子,倒也沒有那麼可怕。起碼沒有魏棄“可怕”。
怎麼這一個一個的,包括領他來的袁公公,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她不懂,也不好問,隻能百無聊賴地等著魏驍說話。
可真等到魏驍低聲開口,道明來意後,一臉不可置信、下巴落地的卻變成了她。
“什、什麼意思?”甚至忍不住結結巴巴地追問了一句。
而魏驍聞言,也真的頗有耐心地重複了一遍他方才的話。
“我不日便將啟程前往遼西,”他說,“路上途徑江都城,因此,特地來問問你,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你轉交家人的物什。”
沉沉竟不知自己該先震驚於最後前往遼西的會是魏驍,還是震驚於,對方竟然這般好心,在軍機大事之外,還能考慮到途徑江都城這等“小事”。
可,魏棄已經幫她聯絡了顧叔。
她的家書,還有那些添置的布匹首飾,都早托商隊送出去了呀?
一時間,她心下又是疑惑,又是莫名的愧疚。
想來想去,竟不知該說什麼,隻能呆站著沉默了半天。
但,無論如何。她想。
原來魏驍身上,到底還有幾分昔日衛三郎的影子。
父兄為救他而喪命……他,到底還是念了幾分他們的恩情的。
光是這一點,已足夠她消解幾分對他的偏見——
沉沉的手摸在門環上。
腦海中,如走馬燈般回憶起從八歲到如今,關於他的種種回憶。
陪自己逛燈市、放風箏的三郎哥哥,教自己認字、畫畫的三郎哥哥,和阿兄勾肩搭背“哥倆好”的……三郎哥哥。
麵不改色將魏棄推落入水的魏驍,毫不猶豫準備犧牲堂姐為自己鋪路的魏驍,沉默的、古怪的、渾身肅殺的魏驍。
她有一瞬想要打開眼前的宮門,當麵同他道一聲謝,告訴他,她的兄長尚在人世,她已然不再怪他,也沒有從前那般……恨他。
可,那一刻,心裡卻好似多出個模糊的聲音,不停不停地說著:“不要開門。”
【不要打開這扇門。】
【就像……那樣。】
【不要打開這扇門,就像他也從來沒有為你……打開那隻盒子那樣。】
盒……子?
沉沉的心口忽然不受控製地往下一墜。
寒意從腳底一路竄到頭頂,她的手臂上泛起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盯著眼前漆紅的朱門,卻仿佛透過這扇門。
她看到一個,如高山般偉岸、又如泥濘般汙濁的身影。
【不要……靠近我。】
【不要用你的手碰我。】
而她心中那個聲音仍在不停地說著。
【我好痛苦……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不願意,讓我回家?】
【我想回家,讓我回家吧,求求你,我不要呆在這裡——求求你——】
她的聲音那樣細弱而年輕,可已滿是絕望的死氣。
一門之隔。
“……有麼?”
卻是魏驍又開口問了一聲:“我會幫你,把你想交給家人的東西都帶去。我以……性命擔保,絕不會有任何閃失。”
前生他欠她的,那些沒能做到的承諾。
睽違經年,如今,或許也隻能用這樣微末的方式,一點一點地償還。
他終於“鼓起勇氣”,願意麵對江都城中沉重的舊事。
沉沉卻隻低聲說:“我——”
我?
她原本想說,我沒有。
幾乎生硬的、用以拒絕的語氣。她想毫不留情地拒絕他。
可到最後,她隻說了一個“我”,聲音便忽的戛然而止。
而原因亦無它。
隻因這一刻,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聲音,竟和腦海中那道年輕的聲音……幾乎一模一樣。
“我……”
可如果她是“她”。
那,“她”又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