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榻上少女眼睫撲扇,不住顫抖,到最後,終於有氣無力地掀開眼簾。
四目相對。
他攢了一肚子的話剛到嘴邊,眉心微蹙,正待開口。
小姑娘卻搶先一步,在他說話之前——忽的皺著鼻子、哭喪著臉直起身來。
伸出手、她緊緊攬住了他的脖頸。
好似拚命擁緊一個易碎的美夢般。
魏棄一怔。
顧不上脖子被她勒得發痛、隻下意識環住了她的腰,低聲問:“怎麼了?”
沉沉說:“做了個怪夢。”
不是噩夢,而是怪夢。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險些落淚的衝動強按下去,摟著他安靜了好一會兒,複才輕聲補充道:“不過我覺得,以後,可能再也不會做這個夢了。”
“嗯?”
“夢裡我沒有呆在朝華宮,我很早很早就走掉了,被你嚇跑了,”她說,“你在我心裡,隻是個奇奇怪怪的小瘋子,長得漂亮、脾氣卻很古怪,動不動就要殺人。我都沒來得及了解你,就已經不在你身邊了。”
“……”
“夢裡也沒有肥肥,我經常一個人呆在一間小院子裡。每天都在生病,肚子疼,頭暈,”她說著,忽又拉過他的手,隔著衣衫、輕輕覆在自己的肚皮上,“肚子疼得像有把刀在攪,大夫來看了、也說不出是為什麼,開的藥不管用倒是很苦,我的嘴裡每天都很苦,飯也吃不下去,到後來,已經瘦得連一陣風都能吹倒啦。”
“到我第一次開始嘔血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可能是毒。我中毒了,”沉沉說,“後來,我果然被毒死了。”
“那我呢?”魏棄忽的開口問她,“你生病的時候,我在哪裡?”
沉沉被他問得呆住。
竟當真摟著他想了好半天,末了,方才聲若蚊蠅地輕聲道:“我記得,你死了。”
“……”
“你死在我前麵啦。”
用無辜的語氣說出最可怕的話,在魏棄這,她謝沉沉大概算是第一人。
“哦。”
魏棄聞言,沉默片刻過後,擱在她腹上的右手,卻忽的不輕不重地揉了兩下,低聲說:“難怪。”
沉沉原本還在感傷著夢裡的事,卻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和怪話逗笑,隻覺肚子上一陣細癢,終是鬆開了“鉗”在他脖子上的手,轉而輕拍在他的胳膊上。
“癢呢。”她說。
到這時,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之前分明是在宮門前同魏驍說話,怎麼現在卻躺在榻上。剛剛她睡醒時,魏棄甚至還一副“等著吧終於醒了這就罵你”的表情看著她。
為什麼要罵我?——她那一頭霧水的神色已經代替言語,把她要說的話表達了個清楚明白。
魏棄本來都快把訓她的事忘在腦後,這會兒反倒被她提醒,臉色頓時陰沉起來。
“我怎麼……”
“魏驍同你說了什麼?”他問,“把你嚇得昏迷不醒,如今,好不容易醒過來,又說一堆……胡話。”
“昏、昏迷不醒?”
“你睡了整整兩天。”
提及此事,魏棄臉上鬱色更濃。
沉沉毫不懷疑,就在自己昏睡的這兩日,他八成已經同魏驍算過一筆總賬,把那日在場聽到兩人說話的人、概都盤問過一遍。
隻是那些“證詞”顯然不能說服他罷了。
他疑心向來重於常人,若非她親口所說,他隻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懷疑真假。
“還能有什麼?”沉沉於是笑著搖頭,“他……三殿下說,他不日便要啟程去遼西,可以為我帶些東西給阿娘。可這事兒哪裡需要他代勞,我便回絕了。”
說著,索性又把從前江都城中的舊事,同他如實說道了一番。
雖說他們從前在江都城時,其實也幾次陪著顧氏去拜祭過謝父。
隻是一來,沉沉不願挑起母親的傷心事,二來,她其實也不知道怎麼解釋,謝纓,究竟為何變成了突厥人口中的“英恪”,是以,從未向魏棄說起過家中這段往事。
“那些殺手,把商隊裡幾乎所有人都殺光了,根本不是圖財。可衙門的人偏說這是一群劫匪。到最後,貨追回來了,人命卻無法抵償。”
沉沉說:“也就是因為這件事,我們家破人亡。阿娘改嫁,那時,她還未在蕭家站穩腳跟。我不願拖累她,正好大伯父找來,我便隨伯父入了上京。至於,我阿兄的事……”
她低垂眼簾:“我阿兄的事,你知道的。我如今還沒有頭緒。”
魏棄聽罷,半晌無話,表情卻看得出來頗為古怪。
旁人見了,或許以為他是懷疑她與魏驍交往過密,但沉沉知道,以他的心性,或許——不過是早比“夢”中的她、或者說,兩年前的她,更早想到了其中的關竅所在罷了。
果然。
“你父親不過是普通行商,為何會有殺手趕儘殺絕,你兄長經此一事,更是性情大變,行徑古怪。”
魏棄思忖片刻,低聲道:“何況魏驍從不是什麼舍己為人的大義之人。若說他會輕易與人共患難,我不信。但,若說他能麵不改色踏屍山登頂,聽來倒不像作假。總之,他絕沒有你想象中那般以德報德,相反,或許正因心中有愧,所以想方設法補償。”
他說著,又不禁冷笑一聲:“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圖自己心安。一點小恩小惠,也敢拿來貽笑大方。”
……你乾脆直接說他是罪魁禍首好啦!
沉沉一時失笑。
可那笑卻亦隻輕輕在臉上掠過一瞬,很快淡得無從察覺,幾乎帶著幾分苦澀之意了。
魏棄的話或許毒辣,但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已然一語道破天機,甚至於,把她“夢”裡走過的彎路,三言兩語,都說儘了。
“嗯。”
沉沉說:“我明白,這件事……一定和他脫不了乾係。來日見了他,我會再找機會與他說清。”
雖然魏驍貴為皇子,在皇室眼中,一個小小行商的性命,哪裡值得掀起什麼波瀾?
就算他有愧,又能怎麼補償,可她總覺得,這事是需要一個交代的。
起碼,還活著的謝纓——需要一聲道歉。
無論謝纓為何變成了如今的模樣,他永遠是她的兄長。
話落,殿中靜了片刻。
“……好。”魏棄卻倏然淡淡應了一聲。
“好?”
沉沉被他這不倫不類的反應驚得一愣,下意識問:“什麼好?”
“昨夜他已與親信暗中出發,分三路趕往遼西,”魏棄說,“你醒得晚了一步。但也無妨。他回京之日,我便把他腦袋摘來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