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沒那麼苦了。”
“還想吐麼?”
“不想了。”
“……嗯。”他聽到這,才像是終於鬆了口氣,眼簾撲扇著,嘴角扯出一道如釋重負的弧度,說,“那就好。”
沉沉心裡又是一陣發酸。
仰起頭來,認認真真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
末了,她忽地湊過去、輕輕親了一口他的下巴。
結果——卻被他難得冒出來那丁點青色胡茬給“刺”得縮了回去。
她隻好哭笑不得的揉了揉嘴唇,小聲“寬慰”他說:“身子不好,養就好了呀,我整日都喝那些補藥,腰都粗了這——麼多呢。哪裡需要你這麼擔心?我好著呢。”
“沒有,”魏棄聞聲,卻低下頭去,不錯眼地盯著她的腰看,許久,蹙眉道,“沒變化。”
沉沉:“……”
敢情你比我自個兒還清楚腰粗沒粗是吧!
好吧——
某種程度上來說,你確實更清楚。
畢竟你可是每天都用手臂“量”過的!
她聽得一陣心虛,隻好改口說:“雖說腰沒怎麼粗,但我最近胃口確實大了些呀,不像一開始那樣,吃了就吐了。慢慢地,一定就好了。”
“吃得略微多了些,可還是比從前吃得少,”魏棄眉間皺痕更深,眼神凝固於她那平坦如初的小腹上,說,“他吃不飽沒事,但他害得你吃不飽。”
“什麼‘他’!”
沉沉不禁被他語氣逗得笑出聲來。
大著膽子伸出手、學著他的樣子,捏了捏那手感頗好的臉頰,她大聲道:“那是阿花和阿壯!”
“……”
“跟我說:阿花、阿壯!”
魏棄卻難得沒接她的腔,而是冷著表情彆過臉去。
“沒人告訴過我,懷孕是這樣的,”他說。忽然間,竟像是孩子似的賭氣了,“早知他讓你這麼辛苦,就應該……”
“停、停停!”
沉沉表情瞬間也變了:“說什麼呢,怎麼就辛苦了?就應該——就應該什麼?”
他並沒把話說完,但難得的,她卻完全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是以,心中沉甸甸的,又立刻莊而重之地掰過他的臉。
她一字一頓道:“不、要、這、麼、想。為什麼你會這麼想呢?連我都沒有覺得辛苦,沒有因為這樣而後悔生他,你怎麼能代替我說這樣的話呢?”
“……”
“彆以為阿花阿壯聽不見就亂說,”她說,“小孩子可是很聰明的。比大人想象中聰明多了。”
說著,似乎是為了讓他相信她說的話,她咬唇沉思片刻,又低聲道:“其實,我小的時候,應該——遠遠還不到所謂知事的年紀,我阿娘也許都以為我早沒有印象了。可是,我真的記得的。那時候,阿娘不喜歡我,總是跟人說、要把我送走。”
這件事,除了魏棄,她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
在她無憂無慮的童年裡,這是唯一不可提及也不能提及的瘡疤。
她說出來,隻會叫阿娘流淚,叫父兄擔心,所以,她從來不說。
但這一刻,她卻自己揭開了它。
“阿娘和我住在一個院子裡,我就睡在阿娘旁邊,可是她從來不抱我,那時候,我還有一個奶娘,每次奶娘把我抱去給阿娘看,她總是擺擺手,但對著阿兄,她的聲音永遠是往上揚、是開開心心笑著的。”
孩子啊……
連話都不會說的孩子,其實,也能感受到大人的偏心。
所以,當她慢慢長大、會走路、開始牙牙學語的時候,總是很害怕麵對自己那“不苟言笑”的阿娘。
“我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接受我的呢?後來我老是自個兒偷偷地想,想來想去,好像,就是從我開口叫了她一聲‘娘’之後,”沉沉說,“那是我會說的第一個字,我見了誰都喊娘,可是對著她,我怕得說不出話來,我怕我叫了她、她不笑,依然還是衝我擺擺手,愛理不理的樣子。所以我一邊喊,一邊哭了起來。”
她那時還小,卻對顧氏的神情記憶猶新。
那種茫然的、怔忪的、忽然便紅了眼眶的表情,多年後,她把它理解為“接納”。
也許,不是從生下她開始,而是直到那一刻,顧氏才真正成為了她的母親。
“我不希望我們的孩子也看到那種表情,”末了,沉沉說,“所以,我得糾正你。魏棄——沒有‘就應該’。”
沒有如果,沒有後悔藥。
既然選擇了做父母,就應當有接納這未知生命帶來的一切可能後果的預期。
她說完,伸出手去。
這一次,卻不是捏他的臉也不是玩笑,她隻是緊緊摟住了他的脖頸,把腦袋輕擱在了他的肩上。
這是一個帶著“重量”的擁抱。
生命的重量,就那麼看似尋常地寄居於她的腹中,而在她平坦的肚皮底下,血液在流淌,皮肉在變化。
而這個過程,並不隻有她在承受著。
他也同樣如此。
他所憂心為難的那些問題,答案,亦並不在那些繁複陳舊的醫書裡,正在他眼前。
沉沉說:“我才沒有那麼弱咧。你知道嗎?我在大伯家裡的時候,可是連吃最噎人的餅子都能活下來的。所以,我的孩子一定也能做到。他肯定好好地在我肚子裡長大啦。”
“……”
“你相不相信呀?”
“……”
“怎麼不說話?你相不相信呀?”沉沉笑了。
魏棄依舊沉默著。
卻驀地伸手回抱住她,也將腦袋深深埋進她的頸邊。
許久。
久到她眼皮打架、都快要睡著了,腦袋一點一點,如小雞啄米般直墜。
她才終於聽到了他的回答,他說:“就是因為……相信你。”
“就是因為相信你,比想象中更堅強,”魏棄說,“所以我很害怕。”
不是擔心,而是害怕嗎?
“我害怕不顧一切、不計付出也要延續生命的母性,”他說,“害怕那種,寧可忍受痛苦,也要供給自己的骨肉,直到生命燃至最後一刻的堅忍……就像我母親曾經做的那樣。”
“我……”沉沉怔住了。
這時的她,其實還不能理解魏棄的惶恐不安,隻是難得聽他主動提起自己的母親,又有些好奇他的語氣這般沉重而隱忍,不由地豎起耳朵。
可,魏棄卻不再往下說了。
隻頓了頓,話音一轉,又沉聲道:“所以,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攏在她脖頸上的雙手漸漸收緊了,他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才終於對她說出這最後的決定。
“我要你,無論何時都——選你自己,”魏棄說,“無論什麼時候,如果這個孩子,他像一個食血獸那樣榨取吞噬著你,不要什麼都不說,不要瞞著我。”
“可我、我隻是胃口變小了些,少吃了半碗飯。”
沉沉剛要應聲,卻被他突然抬起、漚紅的眼圈嚇到,下意識結結巴巴地說了句:“沒有你說的那麼嚇人……”
“我隻是說如果。”
魏棄的眼神和語氣卻依然平靜,絲毫沒有和她談笑的意思。
唯有眼圈紅得嚇人,眼底滿是血絲,他低聲說著:“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無論如何都要選自己,否則,謝沉沉,我會讓你永世不得安生,死後不能安寢。你能想到的所有報複,我都會一一做個遍。”
“……你哪有那麼嚇人!”
“是麼。”
“你又不是從前那個……你了,”她說,“怎麼還拿以前那一套來嚇我。”
他卻不回答,隻忽的湊近她,以額頭抵住她的額頭。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許久,複才淡淡道,“他們教給我的壞,早已經種在在骨子裡……隻有你。”
【謝氏女,是十一年來,唯一一個、願為兒臣奔走之人。】
“隻有你,所以,不能……沒有你,”他說,“謝沉沉,我能留在朝華宮的時間,恐怕不多了。”
*
魏曆開元三十四年夏,北燕蠢蠢欲動,屯軍雪穀。
六月初十,雪狐王率三百輕騎出茫城、偷襲魏營,守軍措手不及,死傷二百七十餘人,副將王虎被擒,雙手被縛,高懸於城樓之上,終痛罵不休、暴曬三日而死,屍身付之鳥雀分食。
消息傳至上京,滿朝文武嘩然。
帝震怒,命九皇子炁掛帥出征,軍令為狀,歃血為誓,驅除北燕蠻夷,收歸雪域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