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陸的當真去了朝華宮?”
“千真萬確, 此乃奴婢義妹親眼所見。她如今在那袁舜手下當差,日夜盯著朝華宮裡的動靜,凡有風吹草動, 立刻便來稟報, 絕不敢有半句虛言。”
息鳳宮中,久未露麵的皇後江氏斜倚美人榻上。
那張愈見清瘦卻風韻猶存的白淨麵頰, 較之從前, 卻多了一線細微的紅色疤痕。
從右臉顴骨一路蜿蜒至唇角, 縱有脂粉遮蓋, 仍透出些令人側目的違和。
蘭芝答完主子的話,小心翼翼抬起頭來。
正見江氏若有所思地輕撫著麵上疤痕, 神情微妙莫名。她心口不由重重一跳。
娘娘這是……又想起那陸德生做的混賬事了?
身為息鳳宮中最是忠心耿耿的大宮女, 蘭芝低頭思忖片刻,當即言辭激烈地為自家主子“聲討”起來:“那陸德生大逆不道, 竟膽敢行刺娘娘,罪不可赦,奴婢真恨不能將此人千刀萬剮, 生啖其肉, 遂聽得這事,再顧不得其他、立刻便來稟報……!”
皇後貴為一國之母,鳳體金貴。
莫說麵上留疤,便是手上見血, 都應叫此人拿命來償。
先前聽說陛下雖壓下消息, 卻也將此人關進大獄、不日問斬,蘭芝心中還覺得解氣。
怎料,他竟到如今還活蹦亂跳,甚至堂而皇之出入朝華宮中, 與那惡鬼般凶狠可怖的九皇子為伍。
若沒有陛下的暗中默許,區區一介醫士,豈能這般猖狂?
二十餘載夫妻情誼,陛下竟對娘娘無情至此——!
蘭芝想到此處,憤怒歸憤怒,又不由地悲從中來,唯有低下頭去,強自掩去那幾分淚意。
“……哭什麼?”
江氏卻仍是被她壓抑的抽泣聲吵得回過神,眉頭微挑。
看向麵前終忍不住掩麵哭出聲的大宮女,許久,複又冷笑一聲:“他去朝華宮,保不齊是因謝氏那廂出事。有什麼好哭?一場大戲罷了!”
江氏道:“從前壞我大事、救下魏棄性命的亦是他二人,那孽種從此對謝女生出情意,如今更是情根深種。謝氏若死,他身在前線,必定心亂生錯,又還能猖狂到幾時?!”
“本是件喜事,倒叫你哭出幾分晦氣來!”
“娘娘的意思是……”
蘭芝麵頰上還掛著幾顆淚珠,聞言,卻怔怔抬起頭。
也算看在她對自己忠心耿耿、絕無二心的份上。
江氏雖不喜蠢人,到底懨懨地解釋起來:“麗姬之事已敗露,可也算無心插柳,陰差陽錯,助那孽種得了一身本事。幸而此子天性嗜殺,目中無物,在上京大肆屠戮世家子弟,引得朝野怨聲載道,他縱有赫赫戰功,到底,也不過是我晟兒的墊腳石罷了!”
江氏道:“本宮雖被囚於此,可陛下屬意晟兒,儲君之位,不日必入吾手,眼下不過一時落寞……待到他日我兒登基,迎本宮為太後,屆時,無論那陸——閻氏子也好,或那孽種也罷,概都有本宮向其清算總賬之日。”
她說著,用力按上麵頰那道殷紅狹長的傷疤,目光森然。
斬草不除根,必有後患。
她千算萬算,隻沒有想到,閻倫竟還有後代存活於世。
那趙為昭又不知從哪得了消息,將她過往所行之事一一揭發,累她至此!
如今,她被陛下厭棄,困於宮中,雉奴年幼,又先天不足,幾乎癡傻,大字不識得幾個。
幸而還有養子忠孝,對她這個名義上的母親尊敬至極。
她“因病不出”的這些時日,無論風霜雨雪,魏晟每日定來請安求見。她既有這個“靠山”在,便不愁沒有翻天之日——
是了。
她與那趙為昭爭了一輩子,搶了一輩子,說到底,還是她贏。
隻有她能贏。
“命人繼續盯緊朝華宮。”江氏冷聲道。
說話間,又扭過頭去,望著榻邊那對栩栩如生的彩塑木雕,出神良久。
琴瑟和諧、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到底隻在那死物中最好看,放在眼前,便覺得刺目非常了。
她既得不到的,也不喜歡他人得到。
是以,思忖片刻,忽又開口幽幽道:“本宮既無一日順心,朝華宮中,理應也無一日安寧,”她說,“適當的時候,為陛下添一把柴,亦未嘗不可。”
陸德生,乃閻倫之孫。
昔日,正是那閻倫以逆天之法,救得麗姬腹中死胎,與她一同造出了“天降神子”的妄言。
【陛下啊陛下,二十餘載夫妻,如今你我二人,又何嘗不是殊途同歸……做著同樣的事呢?】
江氏閉目沉思,麵上神情似諷猶悲。
忽然,卻聽得一陣淩亂腳步聲自殿外匆匆闖入,待她睜開眼,隻見自家小兒手中捧著幾顆渾圓的鵝卵石,一臉獻寶般的神情跪在榻邊,將石子遞到她麵前。
十皇子魏宣。
他如今已年滿十三,卻還是一副稚童做派。
既背不出書,也不喜練字,唯獨模樣倒生得玲瓏可愛。
連魏氏眾皇子如出一轍的鳳眼淩厲,到了他臉上,也顯出幾分不掩飾的天真氣來。
“母後……母後。”
魏宣道:“給你瞧。”
他將手心裡捧著的石子一一遞給她看,滿臉寫著“求獎賞”、眼神撲閃撲閃地望著她。
“雉奴是又跑去那池子裡撈石子了?”
江氏頓時笑起。
將那石頭看了又看,順手接過蘭芝遞來的帕子,又一臉慈愛地為魏宣擦去了臉上、手上的水漬,她嗔怪道:“也不怕著涼。若害你染了寒氣,再漂亮的石子,也討不得母後的歡心。”
說著,便眼神示意蘭芝,著宮女帶他前去沐浴更衣。
魏宣有些依依不舍地扯著江氏的袖子不放,江氏便安慰他,午間用過膳後,許他多吃兩顆蜜餞。魏宣掰著手指算了好一會兒,喜氣洋洋地扭頭走了。
卻不知,他這一走,殿中的氣氛轉瞬便從短暫的溫馨急轉直下。
江氏臉上笑容漸漸收斂,將那青色的圓石子捏在手中把玩片刻。末了,喚了管事的太監入殿。
“今日服侍雉奴的那幾名宮女,”她說,“既連個人都看不住,息鳳宮中,亦不必養些不中用的廢人。”
那總管聞言,不住叩首應是,冷汗涔涔地應聲而退。
至於魏宣得了兩顆蜜餞,卻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又失了四個願意陪他撈石子爬樹的宮女,為此大哭一場、鬨得息鳳宮上下徹夜燈火不熄的事——那便是後話了。
*
而此時的謝沉沉,尚且對息鳳宮中發生的一切,以及自己所住的朝華宮在不知覺中、成為這後宮萬目齊視之處毫無察覺。
陸德生的一聲“放棄”,遠比陶朔的十句百句風涼話還要傷人,她嚇得當夜便發了一場高燒。
好不容易從昏睡中醒來,對上的,卻仍是陸德生那一雙無悲無喜——卻又悲天憫人的眼。
“多拖一日,對你而言,百害而無一利,”他將藥碗擱於案上,淡淡道,“儘快做決定罷。”
“難道真沒有彆的辦法?”
“沒有。”
“若我說……不呢?”沉沉嘶聲問,“若我將他生下來,縱然先天不足,或許,也能好生養著,凡事總有轉機,說不定他是健康的,說不定,他也和尋常的孩子一般……”
“沒有‘說不定’。”
陸德生卻不等她說完,便幾乎殘忍地打斷她:“而且,你要付出的代價太大。縱然殿下在此,亦不會允你做出這般荒唐之事。”
魏棄於她,執念究竟多深,旁人暫且不論,經曆過定風城一役的人,心中都自有掂量。
是以,“保小不保大”的事,在如今雖也不算罕見,但在她身上……卻斷不可行。
陸德生眉頭緊蹙,見她仍在猶豫,不由又提醒道:“殿下如今遠在北疆,上京之事,鞭長莫及。但,若是連你也不顧惜自己,待他凱旋之日,你當如何應對?”
他的“脾氣”,你還不清楚麼?
沉沉聞言,神色黯然,久久不語。
而陸德生亦沒再多話,輕歎一聲,給足了她“考慮”的時間。隻等她將那苦藥一飲而儘,便端起藥碗轉身離去。
第二日,第三日,都始終如此。
他心知自己所做的一切,說到底,不過在身體力行地告訴她:她不應再有第二個選擇而已。
身為醫者,身為朋友,他不願見她掙紮在病痛之中。這既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他如今唯一還能為她做的事。
可他——或許,終究還是低估了一個母親的“決心”。
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