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第四日再來,替她開具出一份絕不會傷及身體的墮胎藥方,正待勸解,卻見那病榻上瘦骨伶仃的少女目光炯炯,伸手、向他遞來一本破舊的古籍時。
陸德生臉上的表情從疑惑,到愕然,再到憤怒。
風雲變幻間,他將自己苦思一夜寫作的藥方揉成一團,狠擲於地!
“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他素有泰山崩於麵前而不改色的淡然心性,此時此刻,卻隻覺一種莫大的諷刺和無力湧上心頭,聲音止不住地顫抖,“你知不知道這上頭……寫的是什麼?!謝沉沉,你簡直愚蠢!”
“我知道。”而沉沉沒有反駁。
甚至低聲答他:“我知道,我素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蠢人。陸醫士,我無心惹你生氣,隻是,我亦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她的神情極平靜,仿佛她眼下遞出的這本古籍,不過是一本尋常的字帖或舊書,可她攥著這書的手指,分明也已用力到骨節泛白。
她說:“殿下曾同我提起過他幼時的遭遇,雖然,隻有三言兩語,但我知道。”
“……”
“我知道麗嬪娘娘為了生下殿下,吃了極大的苦……說是九死一生也不為過。”
她雖不曾切身體會,那所謂的法子究竟有多痛苦。
可從魏棄隻言片語的提及中也能明白,那必然是逼人賭上命去的極端辦法。
“你……!”
陸德生麵帶怒容:“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做這以命還命的蠢事?!”
“不是以命還命。”
沉沉卻靜靜搖了搖頭,望著他的眼神光亮如星。
她說:“我能撐過去。我能活,我的孩子亦能活。”
昔日的麗姬娘娘,不也撐過去了麼?
同為人母,若有一線生機,她又怎能對腹中血肉……見死不救?
沉沉苦笑。
魏棄或許能做到,可這是因為,孩子不曾長於他的腹中,他不曾期盼和感受過這個孩子的心跳,不曾整夜隔著皮肉撫摸、輕喚著淘氣親昵的乳名。
母子之間的羈絆,遠早於父與子,從這個孩子寄居於她的腹中開始,她已經有了為人母的覺悟。她對這個孩子寄予的愛與期冀,讓她無法做出割舍的抉擇。
到這一刻,她甚至慶幸。
朝華宮中的東西擺放何處,重要的書目物什藏於哪裡,除了魏棄,隻有她最清楚。
至於手中這本,很有可能記載了那凶險之法的古籍——她亦曾在魏棄的書案上見到過這本書。
雖然,那已是兩年多前的事。
但重重的記憶碎片拚湊完整,她仍是猜出了這本書的奇特之處。
昨夜她屏退杏雨梨雲,在殿中翻箱倒櫃,也正是為了尋找此書。
上頭的字,她看不懂。
把書找出來,其實也帶著幾分冒險之意。
但如今,陸德生的反應,卻已證明了一切。
這的確是一本“危險”的書。
可也正是因為危險,所以,帶來了險中求存的可能。
沉沉望向麵前表情僵硬的青衣醫士,沉聲道:“或許凶險,但我願意一試。”
“……”
陸德生不答,隻滿臉漲紅,劈手將那書從她手中奪過。
為今之計,他隻想把這帶來一切不幸的怪法撕開燒毀、永世不存。
可不知為何,真的用上力氣時,卻怎麼都下不去手。
唯有兩手不住抖簌著,這薄薄的一本書冊,如有千斤沉重。
他看著謝沉沉,謝沉沉亦看著他。
在她消瘦到毫無光澤的臉上,綴著一雙光彩奪目、讓人幾乎無法逼視的眼睛。
“不是沒有辦法,隻是,願不願意一試而已,”她說,“而我,願賭這一次。”
語畢,拖著沉重的身體下榻,她扶著床沿,向他虛虛一跪。
“無論結果如何,陸醫士,我都願承擔,絕不推……”諉。
她昨夜一夜未眠,其實,已想好了今日要做要說的一切。
隻是,真到要跪時。
雙膝尚未觸地,卻終是被蒼白了臉的陸醫士輕托手肘扶起。
她從未看過陸德生這般神情。
更不會知曉,在她提出要逆天而行、再行這“煉胎之法”時,眼前心事重重的青年究竟想到了什麼,考慮了多少。
到最後,她隻聽到他一聲綿長的歎息。
“原是……如此,”陸德生道,“竟是如此。”
幾乎一息之間被抽乾了所有活氣。
他的聲音無力,臉上亦唯有苦笑:“沉沉,從前我便說過,身在宮中,身不由己。原來到如今,依然如此。”
“……陸醫士?”
【上,有何所求?】
【汝,有何所求?】
陸德生忽想起那夜牢獄之中,自己背對陶朔,發自心底問出的問題。
他總有幾分僥幸,總以為,事在人為,選擇亦能從心。
走到這一步,方知自己也好,初為人母的謝沉沉也罷,甚至於,千裡之外的北疆,那位苦心經營圖謀一條生路的殿下,所有人皆在局中。
順勢而為——究竟順的是誰的勢,又如何為?
......
“陛下英明。”
禦書房中,陶朔跪地叩首,連稱萬歲。
魏崢臉上神色卻看不出喜怒,隻靜坐禦案,將朝華宮中事態一一向他問明。
“那謝氏女對微臣多有防備,卻對陸德生所言深信不疑,”陶朔道,“陸德生此人,生性耿直,少有虛言,謝氏聽他話中篤定、腹中胎兒絕不能留,隻覺已是窮途末路,當夜高燒不退,臣借送藥機會,同她提及‘或有一法,卻太過凶險’,並未直言,可她已有警覺之心,事後,便從九殿下的藏書中一通尋找,終尋出了那‘煉胎’的古籍。”
“她主動向陸德生提及?”
“非但主動,還跪求其相助。”
陶朔話裡帶笑:“她欲行此法,絕非我等逼迫暗算,不過是她自己選擇,與人無尤。便是九殿下秋後算賬,想來,她亦隻會把‘罪’攬於己身。我雖是陛下近臣,可幾次三番勸她身體為重、不必保胎,杏雨梨雲彼時皆在場,俱是人證。”
魏崢聞言,連日攢起的眉峰終於舒展,淡笑道:“你行事頗為周全,朕不曾錯看。之後的事,便交給那陸德生罷。”
“是。”
“他是個聰明人,”魏崢話音淡淡,“想來,定不會再叫朕失望。”
至於阿毗皆時會如何想,如何做——
阿毗啊。
他忽的想起北疆大軍出征那日,城樓下銀甲加身、披風獵獵,跪地向他臣服的少年將軍。
已然翱翔於天際的雄鷹,自不能輕易斷折他的翅膀。
但新生的鷹,卻還有任人馴服塑造的可能。
“朕這……來之不易的孫兒。”
魏崢忽道:“待他臨世,當養於王座之側,傾吾心血,以為補償,絕不讓他步其父後塵。”
無論戰功赫赫,功在千古,他終不會允許第二個趙莽的存在。
昔日不可一世馳騁草原的突厥可汗,尚且有九王子阿史那金在京為質。
來日定當平北疆、開闊土,貴為封疆大吏的大魏九皇子,又豈能例外。
“……”
陶朔再度深深叩首,道:“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