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家書 “踐踏人心之人,遲早亦會被人所……(1 / 2)

沉珠 林格啾 19586 字 9個月前

北疆。

魏人行軍, 晝夜不息。

不過月餘,即自上京趕至定風城,修整五日, 補充糧草。隨即赴雪穀, 直撲雪域。

途中,以軍師兆聞、副將範曜為首大軍卻忽遭伏兵夾擊。

燕人於雪山突圍奇襲,領兵之人,正是北燕名將,雪狐王燕翎。

兩國交戰數年, 新仇舊恨,見之難消。

血戰由暮至夜, 死傷慘重。

雪狐王自忖機不可失, 下令四麵圍殺,決意逼退魏軍於雪穀之外, 生擒其主將。

怎料魏人已然兵分兩路,趁戰場混亂,天色昏暗,竟有魏將悍不懼死, 領十餘名輕騎繞後,擄走雪狐王愛子燕權。

燕權年十三,擅長槍, 廝殺正酣、忽遭攔截,破口大罵不止。

魏將斬其右臂, 掠人上馬。燕權改口嚎哭, 痛罵魏賊,戰場為之側目。

雪狐王大怒,與魏將輕騎戰於野。

領頭之人身披銀甲, 以白巾遮麵,手執雙劍,背負玄鐵長弓。

雪狐王憂心愛子,心急意亂,竟輕敵不察,遭其一箭穿胸,當場口吐鮮血不止,頹然敗退。

魏軍士氣大振,一路直追。

時有燕將認出執弓之人,轟然變色,高呼“戰鬼亡我”。燕軍嘩然,匆忙退守茫城。

大魏屯軍城下,圍城十日。

雪狐王閉而不戰。茫城城樓,高掛免戰牌。

......

“殿下英明!”

魏軍帳中,炭火熊熊,一室暖意。

眾將皆是全副武裝,身披重甲,殺意凜然。

獨魏棄一身素衣,身披狐氅,端坐案前。

無論帳中眾人如何喜氣洋洋、一時痛罵燕人卑鄙無常,一時嘲其窩囊無用,他自渾然度外,隻專注於提筆揮墨,行文洋洋灑灑——許是為了向上頭傳書、彙報軍務?

一眾將士對了個眼神,見他竟接連寫了有四五頁紙,還不見有停筆的意思,心道這九皇子果真是個有墨水的,不像他們這群隻會打仗的武夫,大字不識幾個。

為首的範曜看在眼裡,更是羞赧不已,忍不住撓頭直笑:他自當年定風城一戰負傷後,便臥床養了大半年的病,直至月前才稍有好轉。

聽說殿下親臨,領兵作戰、收歸雪域,當即抄起家夥事兒便跟了上來。一路上,和人吹捧九皇子最多的就是他。

魏棄本不是個愛與人說道的個性,倒也多虧他這大喇叭四處宣揚。

如今的魏軍之中,誰不曉得,他們這位九皇子看著個性冷淡、孤高不群,實則,卻是個能與他們小兵小卒打交道,沒什麼貴人架子的親厚人。

按範曜的說法,和從前行軍路上凍死餓死的兵士們相比,咱這一路既沒有缺衣少糧,也不曾受過凍,炭火分到各個營中還有剩——可不就是九皇子變著法兒從上京那些貴人手頭上榨出來的麼?

他從前在軍中養病,可是親眼見過九殿下陪著謝姑娘給那些傷兵營中的老兵們燒火送飯,甚至,聽到過九殿下給他們“承諾”的。

【我答應你。】

素來麵無表情,寡言少語的少年,彼時,卻不錯眼地盯著那雙緊攥住自己衣袖的、滿是傷痕的手。

遲疑片刻,他的目光又望向身旁紅了眼圈的小姑娘,神情微有動搖。

範曜認識拽著他的那人,名叫老高,當了十幾年兵,始終沒什麼建樹,卻回回能舍得出命去,這才留下了一身的傷,直至在定風城守城的戰事中,被敵軍一刀捅了個對穿。

老高鼓起勇氣、拽住魏棄說話的時候,其實已經有進氣沒出氣了。

聽說老高之所以從軍,是因為家裡的媳婦兒、肚子裡還懷著幾個月大的孩子,便被燕人擄走。

找到的時候,連件衣裳都沒剩下,早已凍成了冰柱,身體亦被狼群啃掉了大半。

慘呐。

老高一喝醉酒,便為媳婦孩子高哭不止。這事兒翻來覆去說了無數遍,稍微了解他的人,都能背得滾瓜爛熟了。

可,這年頭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過活的,誰沒有點提不得、一提就掉眼淚的淒慘往事?

打仗的年頭,誰家沒有餓死過孩子,更有甚者,窮途末路之時,家家易子而食?

老高不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可憐人。

青史不會留名,死後草席一裹、過幾年便沒人記得。魏棄大可以敷衍了事,或沉默以對。

可那一日,傷兵營中的所有人,卻還是聽見了這少年一字一頓,平靜,卻也篤定的回答。

他說,日後,凡他麾下將士,隻會戰死沙場,絕不會餓死於途中,凍斃於風雪。

如今,他亦確實做到,沒有食言。

——殿下和從前那些屍位素餐的、隻會舞文弄墨的勞什子監軍不同,是個乾實事的人!

範曜心中豪情滿懷。

隻恨自己不識字,不然這會兒,估計也像從前那些愛寫酸詩的“上官”一樣,天天給自家殿下寫些歌功頌德的文章,貼在外頭讓人看。

而一眾能入主帳議事的將領,亦早習慣魏棄這不愛接茬的性子。

和從前上邊派下來那些唯愛指手畫腳、頤指氣使的“文官大元帥”比起來,反倒讓他們自在得多,便也毫無顧忌地圍著沙盤、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話來。

“那燕權乃雪狐王愛妾所生,甚得寵愛,如今每日被掛在外頭示眾,起初,還整天罵罵咧咧,看著頗有誌氣,如今卻是一副油儘燈枯之相,估計熬不過幾天了。”

“熬不過好!狗/日的燕人,老子見一個殺一個,要不是殿下說留他一命還有用處,我早就把這小兒片成片、丟進油鍋裡炸了!”

“誰說不是呢?說來燕翎那廝,年輕時也是個不可一世的,沒成想,最後也在情愛上栽了跟頭。聽說他那美妾整日登城樓,和自己兒子遙遙相望、哭個不停,他被煩得都不回府,整日住在軍營裡頭了。”

“老張,行啊你,這都知道?”

“聽城裡逃難出來那些人說的唄,我倒好奇燕翎憋著什麼壞,總不至於打那麼一場,就把誌氣打沒了吧?”

“他又不止這一個兒子!”

“何況他都十年沒有打過仗,去年咱們殿下帶兵、都打到雪穀了,都沒見那燕王把他派來,怕不是、呃,怕不是,早已今非昔比……不足為懼了……”

......

眾將多是與燕人幾番交手過的老將,對燕翎這“常勝將軍”,更恨得咬牙切齒。

魏棄一心寫信,偶爾聽幾聲,也聽得出來他們的語氣裡除了諷刺,還餘下幾分訕訕的畏懼。

倒像是刻意透給他聽、給他提醒似的。

怕他敗在燕翎手下?

魏棄淡淡一笑,不做言語。

隻等他們聊儘興了,四周聲音漸弱下來。

他這才擱下手中墨筆,“抽空”問了句:“王虎的屍體,可有好生安葬?”

“有、有!”

聞言,負責此事的範曜連忙點頭:“王副將……已入土為安。給他家人的撫恤,昨日,軍需官也特地遣人給送去了。”

提及王虎,他的語氣不由地有些低落。

畢竟,若非親眼所見,他實在沒法想象,從前那個揮舞兩柄巨斧、與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黑麵將軍,最後會是這般下場:被掛在城樓暴曬示眾,多日不進水米,直至活生生被餓死。

等他們前去為他收屍,他的屍體早被鳥雀啃食得不成樣子。與其說是屍體,倒更像條殘缺不全的臘肉。

連範曜這般久經沙場之人,麵對那屍體,也不由地膽戰心驚,忍不住背過身去乾嘔。魏棄卻什麼都沒說。

既沒有什麼慷慨陳詞,也沒有露出半點悲痛之色。

隻是,從那天過後,燕權便每天在城外那木頭柱子上掛著了。

同樣的暴曬,同樣的水米不進。

這大抵就是人常說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範曜是個大老粗,猜不透這喜怒不形於色的少年心中裝著什麼,但他總覺得,越是這樣不愛表露的人,越是心細如發,對人的好不在麵上,在心裡。

而那撫恤中多出來的十錠金子,便是明證。

“……如此便好。”

魏棄卻並沒有再接著王虎的話題說下去,仿佛隻是隨口提起一嘴,得了答案,緊接著便入了正題,問及眾人糧草軍需,厲兵秣馬之事。

隻是,說歸說,手中又不知何時重新提筆。

站得離他最近的範曜沒忍住好奇、小心往書案上瞄了一眼:這才發現信早寫完,正放在一旁等著墨跡晾乾。

殿下這會兒竟還頗有閒情雅致,開始畫起畫來了?

難道是畫布防圖麼?

他一不小心,便看得專注了些。

直至冷不丁被魏棄眼風一掃,方意識到自己有些逾矩,嚇得腦袋一歪,裝作看天看地看腳尖去了——

當然。

也不是每個人都跟他似的,一心隻好奇魏棄在寫什麼畫什麼。

譬如軍師兆聞,這位公孫淵的嫡傳弟子,因魏棄不喜公孫氏而臨危受命出征,此時此刻,他便一心隻想知道,這位九殿下究竟還有什麼後招,又不敢直說,隻能旁敲側擊問著何日出兵、如何才能重挫燕軍。

“如今,還不到北疆之地封凍時節,我軍尚有一戰之力,”兆聞道,“若等到十月後,滴水成冰,大雪連天,屆時,恐怕雪域行兵,寸步難行啊。”

雪狐王高掛免戰牌,避而不戰,無非是為拖延時日。

可,他們燕人拖得,魏人如何拖得?

見魏棄默然不言,兆聞索性一番痛陳利弊、將帳中眾人唬的一愣一愣,麵麵相覷。末了,概都頭一偏,齊齊看向魏棄。

“這……”眾將欲言又止。

雖說他們於雪穀遭伏,燕人利用地形迂回作戰,一夕之間,令他們死傷數千將士。但雪狐王如今身負重傷,麾下同樣損耗不輕,按理說,這的確是個好機會——

“想打?”

魏棄卻驀地抬起頭來,泠然雙眸掃視四周。

“吾不懼死,爾等卻乃血肉之軀。茫城依山而建,四麵雪山合圍,易守難攻,是八城中最險要之關隘。六十年前,祖氏拒燕人於關外,正是利用此地地形,以火藥誘發雪崩,致使燕人十萬大軍折戟於此。”

由古至今,行軍打仗最怕的,從來都不是人禍,而是天災。

哪怕是人造的天災,亦能有頃刻之間橫衝直撞、造成遠超估計之損失的能力。

魏人和燕人打了這麼些年,都不過“小打小鬨”,從未跨過雪穀。如今,六十年前的慘劇,卻眼見得要在麵前重演。

“強取茫城,必有一場血戰,屆時在座諸位,興許……十能存一三?”

魏棄道:“而我要的,是不戰。”

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大勝。

眾將或麵露不解,或視線驚疑,唯獨兆聞神色黯然、一陣失神,最終,卻都應聲退去,照魏棄吩咐,自領其事。

獨剩下魏棄一人,仍專注於目下畫作。

不多時,有小兵入內奉茶。

斟茶間隙,那小兵用輕不可聞的聲音低語片刻,末了,又道:“雪狐王果真毒入骨髓,暗中求醫。我等已照殿下所言安排妥當,人、藥皆入城。此外,糧草棉衣,行軍所需,亦將源源不斷送入北疆,顧家全副身家,皆可為殿下所用。”

顧華章多年經營,早已富可敵國,天下糧倉,亦無不與之往來貿易,如今,概都派上用場。

魏棄淡淡“嗯”了一聲。

停筆,將那水墨畫擱在一旁,低頭兀自欣賞。

許久,又問:“朝華宮中近況如何?”

“李醫官稱,母子無恙。”

……你說無恙便無恙麼?

魏棄唇邊笑容微收,頓時蹙眉,“我問的話,聽不懂?”

那“小兵”亦是善於察言觀色之人,想起臨行前自家主人的叮囑,頓時回過神來,恭恭敬敬、雙手將袖中一疊文書呈上。

從每日進膳,到脈案怎寫,食譜到藥方,他一一檢查,目無遺漏。

“方子是李程開的?”

“是。”

若是真按這方子用藥,儘都是些大補之物,除了他先前改過的那兩處外,倒瞧不出什麼差錯來。

魏棄心下稍安,將方才寫的信折了兩折,塞入信封中。

時間有限,那畫來不及裝裱,索性也另裝一封。兩隻信封儘交予眼前人。

小兵將信封藏於袖中,端起茶盤躬身離開。

*

而這封家書送到朝華宮時,已是秋日時節。

卻非經由宮人之手,而是在某個尋常如舊的早晨,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放在了謝沉沉平日裡專用的小書案上。

那是沉沉隻要清醒、便每日都要呆上一會兒的地方,她自然第一個發現。

於是,待陸德生端著藥碗走進殿中,便無意外地,正瞧見個一門心思讀信的背影了。

她的肚子已經很大。

若讓人來看,興許以為她不日就要臨盆。但事實上,這孩子亦不過六個多月而已。

肚大如球,令她無論彎腰或坐下,都極為吃力,可她此刻卻似渾然不察,跪坐在書案前——腦袋一低一低,讀得極為認真,幾乎都要埋進信裡去。

偶爾遇見那麼一兩個不是那麼理解的字眼,又不自覺地咕噥出聲。

仿佛讀通了就揣摩透了似的,小姑娘自己都沒發覺,臉上笑意盈然,是許多日都未曾有過的開懷。

一時小聲感歎:“雪山啊……雪山裡原來真的有小狐狸!”

一時又若有所思:“和肥肥比起來,誰比較白呢?”

結果越往後讀,臉色越不對。

到最後才恍然回神:“嗯……呀,原來竟還有人吃狐狸啊!狐狸是拿來吃的?”

蜷在她腿邊打盹的謝肥肥頓時打了個哆嗦,“喵嗚”一聲竄起來。

沉沉被它嚇了一跳,慌忙抬起頭,這才發現不遠處端著藥碗、靜靜站在門邊的青衣醫士。

“……”

四目相對,她忽然笑了笑。

“殿下來信了。”沉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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