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又從旁邊拿起另一隻已拆開的信封,從裡頭拿出那張折了兩折的畫。
雖有些皺痕,亦不難看出,那是一幅工筆極好的山水。
山川自然,皆在筆下,她雖沒有去過北疆,恍惚間,亦似能從他的畫裡得見山河壯闊,萬物崢嶸。
“還有畫。”
她眼眸彎彎,話音雀躍——仔細聽,似乎還有種掩不住的驕傲語氣:“畫的是不是很好?我從前隻知他的字寫得很好,若是早知道畫也這樣好,便叫他也教教我了。”
陸德生於感情一事向來遲鈍,卻也能看出她那毫不掩飾的欣喜。
是以,遲疑片刻,到底還是跟著扯動唇角,朝她露出個同樣久違的笑容。
“是很……”好。
那個“好”字還含在唇齒之間。
他臉色卻倏然大變,幾步上前,將手中冷透的藥碗隨意擱在一旁,從袖中摸出兩根金針。
“怎麼了?”沉沉歪歪腦袋,不解地看著他。
卻從他清透的眼底,看到一個頂著兩行鼻血,模樣滑稽不堪的自己。
她的肚子已經這樣大,臉卻瘦得凹陷下去,像許多天都沒吃飽過的人似的……可她明明每天都吃五六頓呀?那些大補的藥,她每一碗都喝得乾乾淨淨,一滴不剩。
原本的一雙大眼睛,如今眼窩變得很深,顯得深邃而褪去了幾分稚氣。
顴骨反倒因此顯得莫名突出,嘴皮蒼白得沒有血色,整個人暮氣沉沉。
她忍不住一愣。
直到金針紮在兩處大穴,才後知後覺地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耳朵——前者是因為她看見了血,後者則是因為感受到了痛。果不其然,摸到一手的血。
耳朵鼓漲著,嗡鳴不停。
腦袋好像也被什麼東西撐開,太陽穴一抖一抖地痛。
她看見陸醫士滿頭是汗地湊在自己麵前,嘴唇一張一合,卻聽不見他說了什麼。
捏著信紙的手被紮了針,另一隻手滿是血,她就呆呆地坐在那裡,一動不敢動。
既怕自己的血弄臟了信,又怕流更多的血——到時候,免不了又要被紮成一隻刺蝟。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久到她的下半身已經完全麻木,肚子開始隱隱作痛,她的耳朵終於又能聽到聲音。
隻不過,還朦朦朧朧,好像隔著一層什麼東西,她努力湊近了聽,才聽到陸醫士是在問她:“痛不痛?”
他每次都問,其實答案都是一樣的。
“……”
沉沉笑了,說:“不痛。”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
手上的血早已乾透,凝固成一塊塊斑駁的痕跡,無奈另一隻手還插著針、不能挪動,她隻好用力把血擦在了自己的外衣上。
覺得勉強乾淨了,這才將左手上緊捏著的畫換到右手來,和桌案上那幾頁信紙一起、努力地挪遠些,再挪遠些。
她不想弄臟了信。
寫了那麼多字,她還沒讀完呢。
“你……”
陸德生看著她吃力的動作,又看向她因疼痛而不覺扭曲的臉龐,許久,終是垂下眼簾,低聲道:“癡兒。”
*
沉沉給魏棄寫了一封回信。
她有心想多寫,無奈認得的字有限,每日清醒的時候也有限。
是以,縱然絞儘腦汁、最後把想得到的雞毛蒜皮事都寫上去,也不過湊夠三頁紙而已。
而隨信而去的,還有她托陸德生在宮外買來的兩包果乾——她曾答應過魏棄要給他準備,如今卻有心無力,隻好祈禱他一定吃不出來,又在信裡允諾,明年此時,她會再做給他解饞。
“……呼。”
她將自己的回信撚在手中,一字一句地檢查。
唯恐哪裡寫漏了、又有哪裡說得太多,看到最後,隻覺兩眼發花。回過神時,眼底竟已一片血紅。順手摸去才發現,眼下淌出兩道血珠,淚水似的流個不停。
她匆忙拿衣袖拭了,結果沒注意、有兩頁信紙仍是浸潤了那血漬,邊角處漫開一豆猩紅。
正欲重寫,卻忽聽外頭有人敲窗——她知道那便是魏棄信中提到的“送信人”。說好了兩日,便隻給她留了兩日回信的時間,來得格外準時。
她隻好將那兩頁信紙沾到了血的邊角撕去,又將信紙折了兩折,收進信封裡。
......
茫城外,大雪漫天。
燕權被綁在木柱上,兩眼木然地看向遠處輪廓依稀的城樓。
他先是被斷一臂,血流不止,那之後,不過用麻布草草包紮、又被那些可恨的魏人綁在木柱上暴曬。數日下來,渾身上下都脫了一層皮,早已沒有了當初厲聲叫罵的力氣。
唯有無解的恨意與憤怒不時湧上心頭:他寧可自己死個痛快,也不願再被繼續綁在這裡羞/辱。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父親……是不會為了他放棄茫城的。
沒有任何人值得他們放棄茫城!
可是……自己,就要這麼死了嗎?
燕權的目光漸漸變得失神而黯淡。
看著遠方城樓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他喉口擠出一聲嘶啞難聞的:“阿娘……”
可他們離得這樣遠,阿娘又豈能聽到他最後的這聲呼喚呢?
熱淚滾過臉龐,他閉上了眼。
最後聽到的聲音,卻似乎,是城門轟然開啟的巨響。
......
雪狐王燕翎有美妾,名蕭蟬,祖籍江都。
翎甚愛之,出入左右,皆命其隨。
雪穀伏擊,翎遭人重挫,重傷昏迷,箭傷在要害之處、遲遲不愈。
蟬為其求醫問藥,衣不解帶,照料在旁。
一日,忽手執雪狐王密令,似癲若狂,高呼“王薨逝、王薨逝”,舉城皆亂。蟬以密令相脅,著令守城將士大開城門。
魏軍乘機攻城,長驅直入,城中大潰,降之。
*
魏棄翻閱著手中那薄薄幾頁信紙。
讀過一遍,又重新翻回第一頁。
恰好看見上頭幾個明晃晃的錯彆字,唇角不覺微微勾起,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愉悅地輕叩桌案。
亦或許是看得太過專心。
他甚至不曾注意一身素服踏入營帳中的蕭蟬。
在她身後不情不願站著的,則是手捧降書,隻剩一條左臂的燕權。
蕭蟬雙膝跪地。
燕權兩眼漚紅,不願跪,終究還是被拉扯著跪下。
魏棄聽見動靜,懶懶抬起眼來。
眼神掠過滿臉不甘的燕權,末了,卻隻停在蕭蟬平靜到幾乎冷漠的臉上。
若非他早已知道——甚至是他一手推波助瀾,昔日戰無不勝的雪狐王燕翎,正是被眼前貌不驚人、以柔順賢淑聞名的女子一刀刺死,看見她,他興許還會有幾分驚詫。
畢竟,眼前的這個女人,實在太冷靜了。
毫無喪夫的悲傷,或向勝者求饒圖存的恐懼,她不卑不亢,眼神平和而堅定。
以至於,不知怎的,魏棄竟不想直麵這道目光,因此眉頭微蹙,彆過臉去。
“你一人的性命,我無意取之。”
他隻冷聲道:“雪狐王父子一人,殺我將士豈止千百,我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事畢則另論,夫人既是魏人,亦與我魏人有功,自領了金銀返鄉去罷。”
按理說,燕權的命,是不應留的。
但……看在她姓蕭的份上。
魏棄忽的想起江都城中那位老祖母。
她一人眉眼之間,當真有幾分相似。
如今茫城戰事已畢,若蕭蟬能回到江都城去,想必,蕭家人也會為此開心吧?
他看向桌案上那盤果乾。
看了好一會兒,又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
——罷了。
一個燕權而已,掀不起什麼風浪。
放了他,再找個彆的借口向魏崢交代便是。
“殿下,”蕭蟬將他淡然忖度的神色收入眼底,卻忽的定定道,“您會有報應的。”
“……”
魏棄一怔。
怔愣過後,是無可掩飾的寒意翻湧於眼底。
蕭蟬卻似渾然不覺,依舊一字一頓,低聲道:
“利用我與權兒的母子之情,您縱然勝了,亦是勝之不武。難道,您沒有母親,您沒有妻子……您的妻子,日後不會為您誕下子嗣,成為您孩子的母親麼?若然有——但凡您有,那麼,您遲早會明白,今日您做了多麼肮臟下作之事,遲早有一日,您會為今日所為付出代價——”
“閉嘴。”
魏棄目光森然,雙手猛地緊攥成拳。
營帳之中,空氣如凝,醞釀著風雨欲來的殺意。
饒是燕權這般少年意氣不知事的,也一時嚇得失了聲音,隻怔怔跪在母親身後,滿麵悚然:他生來至今,似也是第一次見到母親的另一麵,不可置信,又不知所措。反倒收斂了幾分戾氣。
許久,複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扯了扯母親的衣角。
“阿娘……”
蕭蟬卻絲毫不為所動,仍然直挺挺地跪著,看著眼前同樣冷臉的少年。
“踐踏人心之人,遲早亦會被人所踐踏。”
她說:“殿下,當您的真心,來日也像這般被人肆意利用和羞/辱,願那時的您會想起,這,都是您今日所為的報應。”
言畢。
女人埋頭叩首,向主座上沉默良久的少年,行了個端端正正的大禮。
而魏棄手中緊攥著那薄薄數頁信紙,垂眸觀她良久。
末了,忽的衝帳外揚聲厲喝道:“範曜!把人帶出去!”
......
蕭蟬搖頭笑起。
斂去怒容,那笑終於有了昔日“乖順溫柔”之意。
她沒有理睬走進帳中的範曜,卻回過頭去,伸手輕撫燕權的麵龐。
“乖孩子,”她說,“阿娘此生最大的驕傲,便是生下你。所以,娘無論如何,都不能眼睜睜……看你那樣屈辱地死去。你父親心中,先是家國,再是你,可在娘的心裡,山河萬裡,功在千秋,都不及你。”
一行清淚自眼角滑落。
她閉上眼,無聲歎息。
帶著鄉音的口吻,卻仍溫和而愛憐:“記住,你的命,是阿娘給的……要對得起阿娘。若你還願意活……便好好地活下去,活出一口氣來。”
這一口氣,是娘為你掙來的一線生機。
隻是,原諒阿娘無用,此一生,隻能送你……到這裡。
範曜不知帳中發生何事,伸手拖拽母子一人起身。
眾人眼底,卻忽有寒芒閃過。
魏棄心頭一沉。
當即撚果為石,向她執匕的右手投擲而去——卻仍是慢了一步。
......
鮮血飛濺,頃刻間染紅他手中信紙。
“滴答”間。
血珠順著那女子手中匕首落地,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彙成小溪,汩汩不絕。
而燕權怔怔看著女人轟然倒地的身影,手中降書同樣滾落在地。
“阿娘……!”
整個營帳中,一時間,隻剩下少年淒聲的怒吼。
“阿娘!!……不!”
“為什麼、為什麼!!”
可躺在他懷中、死未瞑目的蕭蟬,已永遠再無法回答他。
“……”
魏棄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卻不知為何,忽覺身上的血一寸寸凍結。
連呼出的空氣似也沾染刺骨的寒意,他的心在冰冷的呼吸中墜入重重深淵。
“撲通”一聲。
水花與血花一同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