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癡癡仰起頭來,看著眼前,那令她愛甚深、恨甚深,到最後,隻餘無儘悔與恨的男人。
而後——
在一眾驚呼聲中,她忽的撲將上前。
養得鋒利而尖銳的指甲,毫不客氣地對準了他的臉。
這一刻,她不再是上京貴女,不再是大皇子府中如履薄冰的“美妾”,甚至,不再是謝沉沉所熟悉的那個,隻會低頭嚶嚶哭泣,永遠美人垂淚、楚楚可憐的謝氏婉茹。
眾人拉不開她,扭不動她的手臂,她於是就那樣拚命地抓著、撓著、廝打著。
在那些或驚恐或嫌惡的目光中。
她終於感受到,自己人生中頭一回,做了一回“自己”。
“什麼規矩,什麼體統!”
謝婉茹笑得像哭,用力掐住了魏晟的脖頸,兩眼紅得幾乎滴血,“我隻知道,阿璟,他是我十月懷胎,忍了多少痛,吃了多少苦才生下來的——他不是個叫你們隨意拿捏擺弄的東西……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你們這些視骨肉親情為交易,視“尊貴”血脈為命根的貴人,又怎麼會懂?
“阿璟——!阿璟!”
她被人押解拖走時,兩眼仍緊盯著方氏懷中不住抽噎的孩子。
“阿璟啊……!”直到聲音漸弱下去,再聽不到。
她像一匹破布袋般,被人拖拽著,身上無一處不痛,卻覺得從未有過的痛快。
在這波雲詭譎的權力漩渦中,謝婉茹想,自己終究是個不倫不類的異類。
或許,從某一刻開始,從她意識到,自己是個“人”而非物品開始,從她明白了骨肉親情是相依扶持而非攀附交易開始,她就注定不為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們所容。
可是……
可是啊。
她盯著魏璟脖子上那塊巴掌大的金鎖,忽在淚眼中笑起。
這一生,到最後,終不是無依無靠,一葉孤舟。
她不後悔,不後悔。
*
“煉胎之法”的倒行逆施、逆天而行,掏空了沉沉身體本就薄弱的那點底子。
她早吹不得風,受不得凍,是以,小小嬰兒的一記“窩心腳”,竟也讓她足有十餘日臥床不起。
嘔血嘔得多了,她後來甚至有心同陸德生打趣,說自己喝的補藥到底有點作用,不然,光是嘔血,也早都把這輩子的血都吐光了。
隻可惜,陸德生笑不出來、寒著臉不說話,她便有點犯怵,最後,索性也不說話了,抬著頭,望著床帳直歎氣。
——再這麼下去,沒病也得悶出病來。
也因此,沉沉非但不記恨,反倒有些想念自家那活蹦亂跳的小侄兒。
有幾次,借著杏雨梨雲布膳的工夫,都忍不住旁敲側擊問及她們皇孫可有入宮、有沒有聽得什麼消息,為何連著這麼多天都沒見堂姐帶著小侄兒來過雲雲。
可惜,得到的回應,無外乎就是搖頭再搖頭。
沉沉心知問不出結果,神情一日賽一日地憔悴下去,整天唉聲歎氣個不停。
最後,還是陸德生看出來不對勁,終於拉下臉來,同她“勸解”了兩句。
當然——臉色仍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你那日動了胎氣,若非平日裡那麼多上好滋補的藥材養著、吊著命,”他冷聲道,“倘若小產,孩子暫且另論,你的命,是一定保不住的,你說她還來不來?”
“可我這不是……沒事呢麼……”
沉沉歎氣:“我沒怪她,也沒怪阿璟,他連話都聽不懂,難道還能是故意踢我一腳不成?”
“你不怪自然有人會去怪。”
陸德生眉頭緊擰。
他其實是擔心——沉沉看得出來,陸醫士是個好人。
隻是,對他而言,溫言軟語大概是上輩子的事,他表達情緒的方式,亦無外乎是冷臉蹙眉或麵無表情兩種。最最“心疼人”的時候,也不過是許她多吃一口蜜餞而已。
他本就不讚成她用這傷身續命的法子替腹中的孩子換一線生機,如今又出了這檔子事,連每天來盯著她的次數,都不知不覺間多了不少。
沉沉隻好收了頂嘴的心思,繼續望著床帳歎氣:整天關在房裡,困在床榻上這四方天地,她的世界似也濃縮在這小小的方寸之間。
與其說她想念魏璟,不如說,她是在想念他帶給她那點稀薄的活氣,想念二姐與她說話時,那種隻有親人間才能會意的撫慰與安心。
魏棄遠在千裡之外,她想見也見不著。
如今,整個上京城裡,她隻剩下堂姐一個信得過的親人——勉強,還能再加上一個話都不會說的阿璟。她又怎麼能不想呢?
畢竟,在彆人眼裡,甚至在陸醫士眼裡,她都早已是個一意孤行亦足夠堅強的“大姑娘”了。
可在二姐跟前,她卻仍然還能做她心底那個十六歲的、幼稚不懂事的、會和阿璟搶蜜餞吃的孩子。
“唉……”
這麼一等,就又等了半個月。
十月二十六,是她早和堂姐約好要一同過的生辰。
前兩年,次次匆忙,她沒來得及好生替自己慶祝過一次,心頭卻還是隱隱期待著。是以這日,一大清早便醒來,外頭天光尚未大亮,她便瞪大一雙眼睛,盯著窗外的四方天。直盯得太陽升起,陽光灑落窗欞,這才笑著喊起杏雨梨雲——
其實她平日裡,的確是個沒什麼追求的“主子”,很少要求這要求那。
唯獨這天,卻一會兒想吃魚,一會兒想吃肉,一會兒又想起家鄉的糕餅紅了眼圈,末了,還不夠,又低聲要了一碗大餡餛飩。
用膳的桌案擺在床上,菜色擺得滿滿當當。
沉沉看著眼前這琳琅滿目的吃食,沉默中,忽的想起了很多人。
故人,新人,舊人。
尚在的人,離她而去的人,對她有恩的人,與她終成陌路的人。
短短的三年,她卻好似走過了漫長的一生。
她遲遲沒有動筷,倒是中間喝了幾回藥、又吐了幾口血。
可,一年一回的生辰,饒是如此,她的心情卻仍是好的,甚至還久違地叫杏雨梨雲給自己換了件豔色的裙,在臉上抹了些襯血色的胭脂,拿銅鏡照了又照,自覺看著不像個病人,便又繼續乖乖坐著等。
二姐會送什麼生辰禮給她呢?
她等啊等。
起初,一絲不苟地坐得筆直,後來肚子沉甸甸地墜著疼,實在坐不住,便拿軟枕墊在身後,靠在床邊等,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著窗外。
可她愣是等得太陽都落了山,暮色漸沉,等到菜冷了又熱了幾回,餛飩變成餛飩湯,也沒有等到要來替她慶賀生辰的人。
“為何還不來呢?”她有些委屈,又有些擔心,忍不住問一旁低頭候著的杏雨梨雲。
杏雨說:“會來的。但姑娘等得久了,不若先躺下歇歇……您受不住,孩子也難捱。”
梨雲低著頭不說話。
她又問後頭來給她紮針的陸德生:“為何我阿姐還不來呢?”
她眼睛流血,險些滴進了餛飩湯裡,急忙匆匆往後一仰,這才保住了一碗早已涼透的餛飩湯。
陸德生施針的手微頓,從旁抽出一塊帕子遞給她,示意她擦擦臉上的血。
“為什麼呢?”沉沉又問,“為什麼呢?”
“……”
陸德生說:“許是被禁足了。她險些害得你小產。”
“可這不是她的錯。”
“但總會有人覺得,是她的錯。”
沉沉不說話了。
她不說話,兩行豆大的淚水,卻忽如泉湧般,從她黑葡萄般晶亮剔透的眼中滾落下來。眼淚滴進餛飩湯裡,滴進肘子肉裡,滴進杏雨梨雲做的並不像她家鄉做法的糕餅裡。
“我阿姐。”
她說:“我阿姐……是不是出事了……”
沒人回答她。
她拿袖子擦淚,血融在上頭,留下一片深色的濕痕,她又輕聲說:“我阿姐從前,對我不算好,可後來,後來我們,隻有彼此了……她是我的親人。上京城裡頭,那麼多姓謝的,可隻有她是我的親人。”
“我阿姐,隻比我大了四歲……”
“再過一個月,阿姐也要過生辰了,我還答應了她送她一隻鐲子呢……”
她捂著臉,終於再忍不住,“嗚嗚”地哭出聲來。一旁的杏雨低下頭去,默不作聲。
唯有梨雲,卻終是在陸德生暗含警告的眼神中通紅著眼,“砰”一下跪倒在她床邊。許久,抖抖簌簌地伸出手,抓住了沉沉冰冷的手心。
“謝二姑娘,死了。”
這六個字並不難說出口。
可她死於絕食明誌,死於,身為妾室,卻抵死要和家中主母搶回自己的孩子,最後,用一條白綾,把自己吊死在了房中——如此這般,死得屈辱,死後成為宮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做了彆人口中“攀高枝不成碾落成泥”的雀兒,這樣的話說出來,又讓姑娘如何能不傷心呢?
“……”
沉沉沒有說話,仿佛早猜到了結局。獨淚痕乾透在臉上,融去了脂粉,留下兩道白痕。她抬起頭來,又一次看向頭頂那四方的床帳。
緋色的花,淺白色的魚,金色的花紋,碧色的天。
多好的一幅景啊。
遲早有一日,她要走到外頭去看,睜大眼睛,看得清楚分明,一輩子都忘不掉,到死了都還記得——
這還是昔日阿姐見她悶得無聊,笑著安慰她時說的話呢。
隻可惜,阿姐永遠看不見了。
永遠看不見了。
她忽覺一陣暈眩。
……
窗緊閉,門緊閉,殿中無人在旁,一地暗色幽微。
床榻之上,瘦得隻剩一層皮包骨頭,小腹卻高高隆起的少女,似正做著可怖非常的噩夢。
“不要……”
她滿頭大汗,嘴裡喃喃自語。
“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錯……不是阿璟的錯……”
“我想你來看我,不要……!”
“阿姐,我害怕。”
她在夢中淚落如雨,語氣時高時低,到最後,卻隻是不斷低聲重複著:“我害怕,我害怕。”
害怕什麼呢?
床榻旁,一隻滿是傷痕的手,沿著她的眉骨輕撫下去。
沿著那凹陷的頰肉,到乾澀起皮的毫無血色的唇。再到猶如一截斷峰般凸起的鎖骨,她緊繃的肩膀——
最後,是那高聳到幾乎可怖的,如巨球一般,附著在她小腹上的渾圓形狀。
謝沉沉,你還會害怕。
你還能害怕什麼呢?
那手的主人,額發早已被塵灰和血凝得板結,風塵仆仆,滿麵血汙,卻當真猶如地獄爬出的惡鬼了。
他看著她,分明是在笑。
“……哈。”
可那布滿血絲的通紅的雙眼——目中裝下的,究竟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恨,還是揉入骨血的愛?
他嘴角血絲蜿蜒而落,在床邊留下一地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