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深慕殿下,雖死不悔。】
……
不,都不是。
她癡望向頭頂床帳,眼神一片木然迷離。
唇邊滲出的血漬漸漸浸染麵頰,令她整張臉幾乎都淹於這血河之中,無比駭人。
“阿九……”
她與他癡心動,從來無關蜜語甜言。
或許隻是,在某個漆沉的夜裡,少年試探伸出擁抱的手指,他們依偎的溫暖,輕觸的額頭。
她漸漸不那麼怕他,也漸漸地發現,他說話,雖總是冷言冷語,卻在默然無聲間,把好的都讓給了她;他整日說要殺她,也終是沒能下得了手,反而繞了那樣一大圈,把她全須全尾地送回了家。
她想,原來殿下,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凶。
他刻木頭時很好看,睡著時也很好看,這麼一個人,都說兩個人待在一起,越看越覺得生厭,為何她越看他,卻越覺得挑不出丁點的不好來呢?
她與他,逢於微時,識於危時。
就像兩隻無依無靠的小獸,起初總是互相防備,各圈地盤,大的要吃小的,小的怕被吃了,有一日,卻不知怎的,忽然彆彆扭扭地拉住了對方的手,一起築下了這座風雨不侵的巢穴。
他們就住在這座巢穴中,無論外頭風吹雨打,無論外頭天暗天晴。
——隻可惜,這座巢穴仍是太過脆弱。在華麗巍峨的宮宇簇擁中,它格格不入,注定無法長久。
亦逃不開,這風雪傾塌、滿目瘡痍的結局。
沉沉滿麵是血,咳嗽不止,卻忽的笑起來。
朦朧間,似有人將她歪斜的身軀扶起。
她聽見了他的聲音。
“……是誰,”他說,“是誰。”
是誰把你害成這副模樣。
是誰讓你……
這麼,痛苦。
他的手顫得厲害,聲音卻冷得好似結冰。
手指揩過她臉上依稀溫熱的血,他固執地要把那血跡擦拭乾淨。可血越流越多,越擦越多。他的手終於還是停住,隻虛虛按在她的麵頰上,欲觸而不敢觸,手指僵直著。
沉沉沒有回答他。
一口氣在喉口,撐到現在,終於還是漸散去。
她靠在他懷中,平靜地望向窗外,日落西沉。
許久,麵上卻漸浮現一絲微笑,低聲道:“殿下,朝華宮,困了您許多年……外頭的世界實在很好,又何必自己……給自己,造一座囚籠呢……”
如最初相遇時般,她喚他一聲“殿下”。
魏棄亦不答,卻伸出雙臂、緊擁住她,力氣用得太狠,竟箍得她骨頭硌得生疼。隻可惜,她已沒有力氣俏生生地將人推開,笑著嗔怪他沒輕沒重了。
瘦得冒尖的臉上,那雙一貫靈泛清棱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逐漸失了神采。
隻剩一層皮包著骨頭的細手腕,還戴著不知何時被梨雲套上的那隻竹節鐲,此刻,亦漸漸地寬盈,要掉不掉地墜在虎口處。
殿下啊。
她心口輕輕地呢喃。
【姑娘,您可知,九殿下如今、便吊在那太極殿外,受風吹雨打,日曬雨淋——您當他是為‘贖罪’麼?他是為了請罪。他被您困在這深宮中,心甘情願,做一世廢人。】
【今日這杯酒,喝下去,其實既是成全殿下,也是成全了姑娘自己。】
【如若不然,姑娘您,便是親手累得殿下至此的罪人,此後餘生……難道,姑娘當真以為,殿下能甘心與您在這冷宮之中空守一生麼?怕是日子一長,便生怨懟吧。若您不喝——您自然有選擇的權力,您大可大喊大叫,將外頭的人召進來,但若您這麼做了……】
【您彆這麼看著我,我這張臉沒什麼好看的。您隻要知道,您不喝,那這杯酒,下一回,便會喂到小皇孫的嘴裡。姑娘,您的命貴重,小皇孫的命亦貴重,可深宮之中,如我這般的賤命,卻是取之不儘,用之不竭……您可想好了?】
她端起那杯酒時,手指甚至沒有絲毫的顫抖。
隻是定定地望著那送酒來的小太監的臉,許久,一行清淚倏然自眼眶滾落。
可,她不是在哭自己的命——她知道,早就知道,從朝華宮外“天羅地網”的那一日,她便知道,魏棄尚且如此,自己的下場,恐怕也不會太好。
她隻是看到眼前來送自己這一程的人,忽想起了一些舊事,一些舊人。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世上,人欠人,人害人,人救人,恩情還是怨恨,都有要還的一日。
臨到頭時,她終究還清了一筆“欠債”。
她說:【三十一,你哥哥死前,來替我報了一回信。我承了這份情,如今,既然橫豎都要一死,我便還了這份情給你吧。】
十月懷胎,嘗儘艱辛。
一朝夢碎,魂斷殿庭。
她已然明白,自己活一日,這執念便斷不開。而她能做的,或許,便隻有親手斬斷這份不該有的牽掛,斬斷那條……束縛風箏的線。
他不願要他們的孩子,卻甘心為她困在深宮,永世不出。
那一刻她便知道,兩個相依偎的少年,終於走在了命運的兩端。
她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無論她做什麼選擇,都無法改變她已然是他身上最重累贅的事實。若沒有她,以他的本事,何愁不能天高海闊,遠走高飛?
縱然他願守她終老宮廷,願意放棄外頭的大好河山,但,她不願意。
她不願意,也不忍心。
“我死後……殿下,彆再折磨自己,”沉沉最後說,“也彆再……折磨我了,萬不能,像……一樣,把我裝在黑漆漆的盒子裡,我怕黑,不喜歡那黑盒子……”
魏棄不說話,她便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更不要……把我埋到地裡受蟲咬,一把火把我燒了吧。”
那聲音低下去。
到最後,幾乎細不可聞了。
“若有來生,”她說,“還是,叫我做個,普普通通的女子,嫁個,普普通通的丈夫……殿下,這一生,真的好長,好長……”
梨雲帶著陸德生飛奔回宮時,一路仍喊著“姑娘”。
顧不得周圍人的側目與鄙夷神色,她隻跌撞著跑進主殿,又笑又哭,一迭聲說著:“姑娘、姑娘,我把陸醫士帶回來了,姑娘——”
有救了。
姑娘不會死了。
可她的姑娘,已永遠無法再回答她。
謝沉沉死在她的十七歲又十五天,身中劇毒,不治而亡。
【這一生,好長,好長。】
【我怎麼就這麼過完了呢?】
魏棄沒有掉一滴眼淚,木然地抱著她坐在床側。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無人說話。
唯她手腕上的竹節鐲子再勾不住、落在地上,發出一聲細碎的響。
*
當夜。
上京電閃雷鳴,徹夜暴雨。
露華宮中,趙為昭自噩夢中驚醒,冷汗連連,大叫著坐起身來。
侍女聞聲、慌忙入內,卻見她不等人伺候,已披了外衣匆忙起身。
“三郎,”她嘴裡喃喃自語,“三郎,萬不能回來,萬不能……”
“娘娘——?”
“去備紙筆!快去!”
......
太極殿中,魏崢獨自一人對弈。
一手執黑,一手執白,竟也下得有來有往,頗有意趣。
隻不過。
聽完從朝華宮中匆忙趕回的陶朔所言情況,他原本舒展的眉頭卻不覺緊蹙。
“謝氏當真死了?”不是那逆子從中作梗,又一次使的什麼旁門左道伎倆?
陶朔點頭,低聲道:“且觀其死相,恐是身中劇毒——”
“荒唐!”
魏崢聞言,表情頓時一變。
聲色皆厲,將原本低頭思忖不已的陶朔、驚得慌忙下跪。
“去查,那毒究竟是何人所下!”魏崢冷聲道,“在朕的眼皮底下,至如今,那謝氏身邊竟還能混進此番亂局之人——陶朔,你且說說,朕留你何用?”
“陛下恕罪!此番的確是臣疏忽,但臣實不敢有絲毫懈怠,朝華宮中……”
“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魏崢將手中黑子落定,垂眸,望向眼前再無轉圜之機的死局。
許久,複才喃喃道:“謝氏既死,那逆子恐又生亂,如今,既留了血脈在世……”
“便把他頭頂那金針,拔了罷。”
魏棄作為“活人”的最後一絲價值已被榨儘,如今,更膽敢公然與他作對,將北疆戰場置之不顧,一心困在宮中,要做個無人問津的廢人。
既如此。
便由不得他選……隻剩下,作為“死人”的代價了。
“你且早做準備,”魏崢冷聲吩咐,“耽擱了這麼些時日,如今,你手中那支玉笛,也是時候派上用場。到時趕赴北疆——他那傀儡之身,你要如何利用,由你自做決定。”
陶朔聞言,眼底喜色一掠而過。
卻不敢多言,隻低頭叩首謝恩,又連聲道:“臣明白……謝陛下寬仁!”
......
右丞府書房。
曹睿將一紙密令在燭火間焚儘,起身走到窗邊。
他將那盆水生竹稍往窗外挪了挪,以雨水潤竹身。盯著瓢潑雨幕,又出神看了許久。
一切布局已成。
今日以後的每一日,合該都是他曹睿快意難擋的好日子,他心頭卻說不上來的愁雲密布,積鬱難解。
以至於,分明有瓦遮頭,此時此刻,反倒覺得這大雨似當頭而下,淋得他一身淒冷。
他眉頭緊蹙,不由生出幾絲厭煩之意。
索性低頭,解悶似的看向那盆水生竹——卻見那竹身不知何故,竟驀地崩開一道裂痕。曹睿一愣,慌忙把那花盆挪到屋中,手指無措地扶在竹身。
權臣半生,機關算儘。
這一刻的他,卻好似一個笨拙的孩子,試圖挽救早已不可逆的結局。
【中郎將大人。人之一生,有長有短,我的一生……無論結局如何,都請您,不要為我感到悲傷。】
【若您想要為我做些什麼——】
【就請您記住我吧。請您永永遠遠地,記住我。】
曹睿怔怔低頭,看著手中斷成兩截的竹。
竹身碎在手中,猶如多年前便已破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