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右丞曹睿稱病不朝。
身為右丞在朝中最是信任倚重之人——曹睿的堂弟、禮部侍郎曹貴,遂成了曹氏門生們的重點關注對象。
寅時末,天邊魚肚白未現, 外頭依稀還是一片墨色, 眾臣已陸陸續續趕至午門外, 於朝房中靜候宮門開啟。
曹貴來得不早不晚,掐著點似的“剛巧”, 可饒是如此, 還是少不得有一群人圍著他旁敲側擊地問曹睿緣何病倒、情況如何雲雲。
曹貴:“……”
曹貴他心裡苦啊。
他明麵上最得看重,事實上, 卻幾乎是與眾人前後腳得知的堂兄病倒的消息,縱是想趁機彰顯,又哪有什麼內情可透露?
若非為官數十載,自有一番粉飾太平強裝無事的本領, 險些便在一眾曹氏門生跟前現了醜——
“糊塗!”被吵得太陽穴一跳一跳、抖震發疼, 曹貴驀地低聲斥道。
眉頭緊蹙、胖臉擠皺成一團的模樣雖有些滑稽, 看久了, 竟也有幾分威勢之氣。
“右丞吉人自有天相,不過區區風寒,爾等便大亂陣腳, 叫人看到……像什麼話?”
話落。
見四下麵孔表情各異, 或惴惴難安, 或隱有不服, 或表麵不動聲色卻眼珠亂轉——冷不丁與其中一人對上目光,曹貴冷笑一聲,忽又從鼻孔中哼出一口氣來:“樹大根深,非一日之功……無論諸位揣著什麼心思, 可都得揣仔細了,睜大眼睛、看明白局勢為好。”
近年來,他曹家一派雖在朝中隱有一家獨大之勢,卻並非毫無掣肘。
不單說那些個舊怨已久的前朝貴族,便是寒門出仕、自詡廉官的李唐之流,借著今上廣開言路,提拔寒士之便,攀升勢頭亦足夠令人矚目。與他們這些關係盤根錯節的世家門閥間,更是勢同水火。
年前,九殿下在上京大肆屠戮清洗,參他們相互包庇勾結的奏折,竟直接越過禦史台、如雪片般飛到天子案桌前。也因此,這半年多來,他們曹家才會一再低調,有意向天子求和。
終於,老天有眼,讓他們等來了這次北疆的“大亂”之勢。
撐台麵的老九倒了,上京城中,剩個耳根子軟沒邊的老大。
天子手頭無人可用,遼西、北疆,局麵未定,亂成一鍋粥,到最後,還不是要靠他們這些老家夥手裡的“老夥計”維係局勢?權力的天平,已然隱隱再度倒向己方。
此時不反撲,更待何時?
隻不過,兄長棄武從文多年,素是個謹慎求全的性子,曉得那一口吃不下個胖子的道理。
如今九殿下貽誤戰機、罪比叛國,朝堂之上日日吵得地覆天翻。糧餉軍需,茫城戰備,哪個不要銀子,昨日那戶部的李尚書公然上稟,手更幾乎要伸到他們曹家的褲帶子裡來。
兄長今日稱病……曹貴心中暗暗想,恐怕,也隻是想避其鋒芒,躲兩日清靜,再者,吊幾天上頭的胃口罷了。
思及此,他麵上的神情愈發微妙莫名起來。
眾人見狀,再不敢多言。
適逢鐘鼓司敲鼓響鐘,大開宮門,冬日晝短,眾臣很快自左右掖門魚貫而入殿庭中,穿過禦河長橋,一盞接一盞的宮燈引路,如螢火燃在霧色之間。
隻可惜,這短暫的“安詳靜謐”之景卻隻維持片刻工夫。
很快,便被朝堂上針鋒相對、你來我往的互相攻訐取代——
“微臣以為,北疆之戰可緩,臨陣脫逃、壞我軍心之將,卻絕留不得!”
一連半月,眾臣爭論不休的焦點,仍然還在那北疆戰事上。
求和者多,主戰派亦不少,雙方互不相讓。光是那吊在太極殿外、至今仍苟延殘喘留有一□□氣的九殿下,便足夠他們罵夠爭夠十數個來回。
“須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此番貽誤戰機,棄王軍於不顧,念小家而無大家……這般狂妄悖逆之徒!如不梟首示眾,何以平民怨,何以書朝綱!”
“顧大人此言差矣,九殿下乃北疆大軍統帥,領我王軍、征戰雪域的不二人選,無論公義也好,私情也罷,如今大軍仍駐紮茫城,群龍無首。縱然,殺一人可殺,屆時,軍心動蕩,征伐大業毀於一旦,北疆重入亂局,風雨飄搖——又由誰來向那遍地餓殍、千千萬萬的流民交代?”
“臣願以死諫!九殿下目無王法,性嗜殺,好惡鬥,留之必有後患!”
“不殺無以服眾!”
“若開此先河,將在外,視軍令如兒戲,天威何在,我大魏國威何存!”
魏棄昔日殺遍勳貴,在朝中樹敵無數。世家視之,無不如生死仇敵。
此番,見他公然抗命回京,又負荊於太極殿前請罪,要扒他一層皮、生啖其肉者,早已虎視眈眈、一刻也等不得。
每日的朝會,與其說是為北疆戰事爭得麵紅耳赤,不如說,是為“殺或不殺”的天平兩端互下籌碼。
“好啊,好啊!”
爭到最後。
那多番為魏棄出言的青年卻忽的輕笑一聲,拱手四拜道:“眾位大人一口一個殺之,然則,試問,殺了他,這北疆亂局,誰來收場,誰人可用?!吳大人,聽聞您家中長孫善騎射,武藝高超,頗負盛名,汝孫可戰乎?!陳大人,若沒記錯,您本也是行伍出身,與那樊齊樊將軍曾為同袍,樊將軍既可出山請戰,想來陳大人亦可一試,如何?陳大人,此戰,汝可勝任否?”
青年一身玄色官服,長身玉立。
雖貌不驚人,卻獨神情凜然。身居末位,舌戰群儒,毫不見頹敗之勢。
殿中眾臣,尤其是以曹氏為首的一眾門生,被他一口一句反諷堵得啞口無言。
一時間,投向他的那些針紮般目光中,愕然,鄙夷,不屑,種種複雜情緒交錯。
更有忿忿不平者,當著他的麵,便與身旁人小聲冷嘲道:“識人不清的泥腿子,還妄想一朝登天,如今主子倒了,這便跳腳了……也不知這忠心表給誰看!”
聲音並不算大,卻足夠那站得離他不遠、同居眾臣尾端的青年聽清。
其實,亦無怪乎他們這般不假顏色。
隻因這屢屢發話的青年——不,新科狀元郎,陳縉。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傳奇人物”。
先是傲氣淩然,一聲“不願同流合汙”,惹得有意引他為座下門生的右丞大怒;後又在金鑾殿上大言不慚,為民請願、觸怒龍顏,終得了個外放偏遠之地為官的下場,成了上京人儘皆知的笑話。
隻不過,若真甘心做個笑話也就罷了。
可他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攀附上那時頗得聖心、在朝中炙手可熱的九皇子。因著九皇子一力提拔、為之擔保,竟給他謀了個吏部給事中的職位,得以留任京中……隻是,留了又如何?
他既不以寒門自居,也不願與京中世家同流,自然而然,便活成了個在哪都格格不入、貽笑大方的異類。
如今,九皇子虎落平陽,他這自詡中正、無偏無倚之人,卻成了九皇子唯一的“擁護者”。
今日殿中眾臣,本就心懷鬼胎,各自為營。
聽他一語畢,話鋒直指朝中無人,當下不知以誰開頭——爭論的話題,竟又悄然轉移到心照不宣的微妙處。
北疆這塊肥肉,隨著魏棄率軍攻下茫城,已經打開一道勢不可擋的缺口。
雖說後頭生死難定,風險猶存,但,隻要能再下一城……
“三殿下嘔心瀝血、不顧危險,遠赴遼西和談,功在社稷。想來,不日便將返抵上京。臣以為,三殿下久在軍中,頗得人心,北疆之軍不可一日無帥,若讓三殿下代為出戰,或可再立奇功,還請陛下斟酌!”
“不妥!大殿下既是陛下長子,長幼有序,此事由大皇子主持更為妥當!”
“大殿下擅文而不擅武,擅治而不擅製,本是各有所長,此事並非兒戲,又豈長幼之說可一語概之——自是能者居先!”
......
魏崢高居龍椅之上,冷眼看著座下哄吵不休。
明麵上,他的這些大臣們,當真個個都為北疆戰事殫精竭慮;在他看來,卻都是毫不掩飾的皆為利來,各為其主。
魏晟身為長子,站於右首,聽眾臣唇槍舌戰,夾槍帶棒,麵上亦是一陣紅一陣白。
那聲“能者居先”,幾乎是將他的臉麵踩在地上。可,他不過是不擅武藝,難不成,便要心甘情願做了弟弟們的陪襯麼?
藏在袖中的雙拳緊握,他目光輕掃,暗自記下了那口無遮攔的大臣是誰,隨即低下頭去,靜默不語。
“大殿下宅心仁厚,體恤軍民,無論在軍中抑或民間,聲名皆更勝一籌!”
“嗬,顧大人當真困於書齋,落了那紙上談兵的窠臼罷!若是光論聲名,焉能取勝?這是打仗,不是小兒兒戲,我大魏軍民認這好名聲,燕人會認麼!”
“無需多言,大殿下乃我大魏正統,收歸北疆,師出有名!”
“哦?奇了怪了,李尚書,依你所言,三殿下難道不是陛下子嗣,不是我大魏皇子?!”
偌大朝堂,爭論之聲此起彼伏。
忽的,卻有陣陣沉悶鼓聲自殿外傳來。
那鼓聲一陣接著一陣,起初,低沉而緩慢,不過幾人耳尖聽到,與周遭竊竊私語。
到後來,卻越來越急——如風雨欲摧,密集如浪。但有聽者,無不肺腑震蕩,如遭雷劈,有身子弱些、經不住吵的,甚至當場便捂著額頭虛軟了腿。
一時不解殿外發生何事,眾臣不由麵麵相覷。
“什麼聲音?”
“是誰在敲登聞鼓?”
“這鼓聲……竟似戰鼓一般……”
登聞鼓,又名伸冤鼓,設於朝堂之外。自那祖氏之前的陳國數起,至今,已有二百餘年。
凡有冤情而不得伸者,無論臣民,皆可敲響此鼓,擊鼓上聞,陳訴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