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透分明的眼底,映出的是連他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滿麵漲紅又難掩喜色的自己。
而一時間。
他亦隻想到同樣的這個詞,剔透分明——來形容眼前這陌生魏人女子的眼睛。
縱然時隔經年,故人早已化為白骨,可陡然的這一眼,仍是讓他不受控製地一陣恍惚。
【你,你喂我吃的是什麼?】
【毒藥。】
【……】
【第一次吃這種‘毒藥’吧?我可是從小吃到大。】
分明身著囚服,困於牢獄,滿麵汙垢,發似蓬草。
那是他一生中最狼狽的時刻。
可多年以後,每每回想起來,那種互相依靠取暖的信賴,和無可取代和寄托感,竟永遠壓過心頭翻湧的惶恐不安。
所以,他想。
自己大概……也許,是的確喜歡過那個女人的。
也許一瞬,也許更久,但,至少都是喜歡。
他本就是最尊貴的草原王子,平生所擁有的女人無數,每一個,皆是愛恨隨意,不求結果。
唯獨這個女人,卻令他生出幾分不該有的奢望——卻終歸也隻是奢望而已。
一個與他為敵的魏女,一個毫不留情給他下毒、利用他的細作,甚至於,她還是那個瘋子的女人。
他縱然喜歡過她,又算得了什麼呢?
“……”
他看著眼前少女幾分不解,幾分惶惑的眼神,牙忽然莫名地疼了起來,不由地伸手捂住腮幫。
殊不知,與他四目相對的某人,心下又是另一番的驚濤駭浪,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與他拉開距離。
阿史那金!
是他沒錯,可是……阿史那金怎麼會在這裡?!
沉沉懵了。
“十六娘!”
不遠處,卻忽傳來一聲焦急的輕喚。
她聞聽此聲,頓時如見救命稻草,滿臉喜色地循聲望去,正見方才被人叫走的七娘,此刻與魏治一道並肩行來。
四目相對間,解如星的目光在她和阿史那金兩人中來回逡巡,末了,卻忽的加快腳步,幾乎小跑上前,伸手攔在了她與阿史那金中間。
魏治後腳趕上,一眼瞥見自家妹子頭上那圈紅印,又見阿史那金——此人一臉不善,表情莫名。臉色亦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一家護短的,對上心氣高的。
兩方氣氛,自是不消多說的劍拔弩張。
若非阿史那金身邊那兩名親衛恰時出現,解如星亦清楚此來有正事要辦、悄然在身後扯了魏治衣角提醒,沉沉險些以為阿史那金這一撞、要撞出什麼收不了場的禍事來。
還好還好。
她輕拍胸脯,一臉驚魂未定。
直等目送著阿史那金一臉不情願地被兩名親衛“架”回席間,這才低聲問起自家七姐:“咱們……今日……這是,到這來做什麼的?”
解如星不答,卻伸手在她額間輕揉,問她:“疼麼?他撞的?”
“不疼。”沉沉聽出她話中毫不掩飾的心疼,一時失笑,心說這點疼算什麼——更疼的、疼上千百倍的,她也不是沒有領受過。
與其說疼,不如說,她是被突然出現在跟前的阿史那金嚇了一跳。
“不過是恰好撞到了他那些珠珠鏈鏈上,不礙事,這印子一會兒就消了,”沉沉道,“七姐,你方才做什麼去了?還有表哥……你們路上碰到了麼?今日這府上這麼大陣仗,是在籌辦什麼?”
許是方才受了驚嚇,她這聲表哥喊得尤為順口。遠沒了最初麵對魏治、知道他是自己“哥哥”時的彆扭。
魏治聽得亦順心,緊繃的麵色頓時舒展開來,側過身去,手中折扇輕搖,笑著給人扇了扇風。
“回頭再跟你解釋。”他說。
悄摸側頭、瞟了眼廳中主座方向,發覺趙明月尚未現身,這才放心地小舒口氣,又道:“表哥今日另還有‘大事’要辦,不過現在,先得和七姐一起,抽空把你的‘大事’解決了。”
沉沉:“……?”
她能有什麼大事要解決?
“跟我來。”
魏治一馬當先地走在了前頭。
*
七彎八繞,對最後,卻是把解家兩姐妹帶到了梨園中的一處佛塔下來。
佛塔高聳,拔地而起,足有十三層,不知是何緣故,甚至還有一列重甲士兵在外巡邏把守。
與梨園中春色無邊、芳草葳蕤之景格格不入,青銅色的塔身,愈發顯出彆樣的威嚴——甚至,稱得上是威壓了。
沉沉一臉不解地仰頭。
七姐今日說要帶自己出府散心,如今,放著大好春光不看,卻要來登佛塔?
她沒有注意到身旁兩人間的“暗流湧動”。
魏治急著回廳中赴宴,不便久留。眼下,已然將人帶到,他獨自上前,與佛塔下的守衛低語片刻。見眾士兵讓開道路,這才終於放心,與兩姊妹打了個招呼、匆忙轉身離開。
沉沉目送那玄色身影跑遠,又扭頭看向自家七姐。
想了想,小聲道:“那,我們,上去?”
大抵登高望遠也是一種樂趣。
散心嘛,不在意形式,能舒緩心情便是好的。沉沉心想。
解如星卻衝她搖了搖頭,“不是我們,是你。”
“啊?”
“上去吧,七姐在這裡等著你。”
“……?”
“去吧。”
沉沉看著七娘臉上凝重的神情,半晌,不禁又抬頭,望了一眼麵前這威嚴高聳的佛塔。
天可憐見。
自打“重生”至今,謝沉沉的腦袋從沒轉得這麼快過。
什麼人值得他們繞這麼一大圈,還要托魏治的臉麵,方能見上一見?
又是什麼人,會讓解家七娘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除了慣已有之的疼愛,還多了幾分心疼與無奈?
“去吧,”解如星道,“上去了,你便知道上頭等著你的人是誰。”
“七姐……”沉沉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隻可惜,這並非感動的眼淚。
而是“怎麼這個人這麼陰魂不散到哪都能見到啊我真的沒有對他執念很深啊”——抓狂至極後,流下的熱淚。
“七姐知道,你心中一直有個心結,這門婚事,究竟成或不成,於我們解家而言並不重要。於你而言,卻被視為人生大事。若你要求一個答案,今日,便是最好的機會。”
解如星卻隻當她那表情是不可置信又隱含期待,見她踟躕不前,遲遲不願挪步,甚至伸手在後、輕推了她一把。
“我……”
“阿姐隻希望你能開心起來,十六娘。”
沉沉一怔。
“家中所有人,都希望你能開心起來——”
解如星說:“十六娘,這門婚事也好,你要嫁的這個人也罷,從始至終,不過是是旁人覺得好、父母覺得好、長輩覺得好,因此為你定下。你甚至隻見過魏驍兩麵,卻因他悔婚而要死要活,痛不欲生。直至如今,仍然將自己困在心結中,鬱鬱不得出。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叫你執迷不悔的,並不是他這個人,而是‘為什麼他會反悔’;你以為,是因你做錯了什麼而被他所厭……但其實,這個答案也許本就和你無關。你什麼都沒做錯,十六娘,錯的不是你。”
【錯的不是你啊。】
沉沉聽著她的話,心口不由地一陣發酸。
這些話……若是,真正的十六娘也能聽到這些話該多好?
她不過是鳩占鵲巢的一縷異魂,卻陰差陽錯,得到了解家人毫無保留的偏寵與疼愛——可,她得到了自己曾經夢寐以求的“親人”,又有什麼能夠回報給這一家的呢?
解七娘仰首望向麵前高聳入雲的佛塔,卻渾然不覺自家妹子此刻的心潮翻湧。許久,亦隻輕握住她冰冷的手。
“今日,便去破了這段執念吧。”七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