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威懾 昔吾之妻,今何嫁之;昔吾之土,……(1 / 2)

沉珠 林格啾 17519 字 9個月前

梨園佛塔, 曾是遼西綠洲城中唯一的禁地。

每年八月十五,平西王趙莽都會在這座佛塔之中獨自枯坐一整日。

縱然是他視之如珍寶的女兒,在他生前, 也從未得到允許踏入其中。一直到他離世, 後人借故入內,方才發現這座佛塔外在森嚴,內裡, 竟簡樸至極、空無一物, 不過供奉著一座無名無姓的衣冠塚。

以至於, 墓中究竟葬著何人, 隨著平西王的故去, 亦再無人知曉。

魏驍之所以選在這裡與解十六娘見麵,一來, 是因此地隱蔽無人打擾;二來,也是因為這幾年, 他漸漸領會了昔年舅父一人枯坐的心情。每每心有殺意沸騰、無可止息, 便會在這佛塔中呆上半日。

這座佛塔, 儼然已成了他一人的靜室。

他絕不會在此動手殺人。

看在魏治的麵子上,這, 亦是他能向解家給出的最後的“保證”。

......

“呼……呼……”

佛塔之中。

沉沉氣喘籲籲地沿著樓梯拾級而上。

這具身體本就相對笨重,再加上今日出府裝扮隆重、裙據拖地,她爬到第五層,已忍不住雙手合十向漫天神佛告饒, 悄悄解了腰上玉佩、頭頂步搖藏進袖中,到第七層,已經氣喘如牛。

更彆說等爬到魏驍登高望遠的十三層塔頂,她人是當真隻剩下半條命。

而魏驍早已在塔頂臨窗邊布茶靜候她多時, 聽得身後呼吸聲淩亂、腳步沉重,卻始終沒有回頭。

隻等她在身後站定,複才指了指茶台對麵為她備好的竹椅,淡淡道:“來了,坐吧。”

沉沉:“……”

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她內心抓狂不已,拖著猶如灌鉛的雙腿,一步一挪,總算挪到這位高貴的攝政王大人跟前。

見他“沉迷”沏茶,兀自低頭不語。

索性便一邊揉著酸麻的腿,一邊拿眼角餘光打量起久未見麵的“故人”來:彆說,左看右看,臉倒依舊還是她記憶中的那張臉,不曾因歲月變遷而添上皺痕或絲毫疲態。反倒是那道橫貫他右眉、自眉尾蜿蜒至眼角的刀疤,如今眼見得淡去不少,令他原本俊秀的麵龐褪去幾分殺伐之意,倒顯出幾分內秀溫和的意態。

青年墨發披背,紅衣玄袍。

紅雖豔,蓋不過玄色深沉;玄色雖濃,卻亦因那底襯的紅而顯出幾分穠豔。

沉沉想,她也算見過他許多麵。

少時白衣溫文的笑顏也好,成年後渾身戾氣劍指殺伐的冷酷也罷,甚至在“夢”裡,她亦曾親眼見過他纏綿病榻、命不久矣時的老態,唯獨,卻沒有見過這樣高高在上、拒人於千裡之外的他。

分明他就坐在自己的麵前,狀若彬彬有禮地待客沏茶。

但前生今世,加在一起,這卻是第一次,她忽的意識到:她與眼前這個人,已是徹底陌路了。

不再做謝沉沉的她,沒了那些前塵往事的掛牽,在這些故人麵前,也不過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過客而已。

她忽的有些失笑。

“十六娘。”而魏驍抬手為她倒茶。

到此刻,終於舍得開了金口,他低語道:“少時一見,如今,竟轉眼已是十年。近來可好?”

雖是問好,可話音之平靜淡漠,卻猶似對解十六娘這四年的昏迷不醒毫無所知。

如若此刻坐在他麵前的是“真”的十六娘、殷殷切切期盼著他一句關心的懷春少女,這會兒,想必會是……很傷心的吧?

隻可惜,她不是。

“一切都好。”

所以她亦隻是點點頭,溫和地回答:“多謝關心。”

話落,四下寂靜,隻聽得茶水滾沸、玉盞輕碰的細響。

沉沉盯著自己麵前的那杯茶,遲疑良久,仍是端起吹涼、有模有樣地低頭抿了一口。

“好茶。”她沒什麼話題可展開,又討厭死寂的氣氛,隻好沒話找話地隨便誇了句。

其實她的舌頭並不金貴,喝不出茶水好壞,於她而言,茶水亦不過是苦一點的熱水罷了。

魏驍卻笑,反問她:“好在哪裡?”

“……呃。”

“佛在眼前,不宜奢靡。這不過是最普通的粗茶。”

什麼叫馬屁拍到馬腿上?這便是了。

沉沉一口茶水哽在喉頭,上不上,下不下,憋得滿臉通紅,心說好你個魏驍,不愧是你。

“易為眼前所迷,是人之常情,十六娘,你自幼如此,”魏驍卻道,“看來到如今,也未有改變。”

“……”這是未有改變的事麼?

分明是你有意兜著圈子引人跳進去,好借題發揮罷了。

沉沉心裡門兒清,無奈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隻好裝作一副“受教”的表情,衝他點點頭:“攝政王說得是。”

魏驍手中動作一頓,有些稀奇地挑眉看她。

沉沉隻好又一臉無辜地看回去:不是你愛教訓人的麼?

怎麼彆人聽了你的教訓,你又看著不滿意了?

“攝政王?”

“你從前總學著阿治叫我三哥,”魏驍道,“病過一回,終究是長大了。”

他也許是無心之語,隨口一提。

沉沉卻心口微動,驚覺自己似乎又不覺跳脫出了“十六娘”的殼子、說了不該說的話,立刻低頭裝起鵪鶉。

殊不知,這可憐巴巴的模樣,正是從前解十六娘受了委屈要發作的前兆。

魏驍見狀,眉心微蹙,原本還存有的一絲打趣之心頓時消散。

也不再同她繞圈子,直接便入了正題。

“今日一見,知你身體康健無礙,我心中也寬慰許多,”他說,“猶記數年前,你被賊人所擄,阿治深夜求到我門前,彼時,我亦曾派下暗影衛封山搜尋數月,卻始終一無所獲。沒想到,最後竟是你一個弱女子強撐著從賊人手中逃脫、自己尋了回來——”

沉沉深諳“天上絕沒有白來的餡餅,也絕沒有平白無故的吹捧”的道理。

聞言,唯恐他問自己是被什麼賊人擄去、又是怎麼逃了回來,忙搖頭道:“沒有、沒有,不過是僥幸罷了。我病過一回,從前的事都已記不清,連賊人長什麼樣子,都全忘記了。”

“全忘了?”

“……嗯。”沉沉心虛地低頭,抿了一口茶水。

還好魏驍似乎意不在此,也沒有多問。

隻悠悠笑了一聲:“罷了,絕處逢生,必有後福。十六娘,想來你是個有福氣的——”

“所以,又何必,”他話音一轉,“始終執著於把這一身的福氣,空耗在一個,與你無情亦無緣的人身上?”

他與解家的這門婚事,本就非他所願。

不過是昔日母妃權衡利弊,為保住他與阿治的兄弟情誼,爭取解家不吝金銀、在背後支持他爭奪儲位而做出的下下之選。

若他沒有做過曾經的那個“夢”,不曾親身走過夢中那一步踏錯、步步皆錯的人生。

或許,哪怕看在魏治的情麵上,他仍會把這解十六娘迎入府:不管是做鎮宅的鬼符,抑或一家主母,甚至自己某個庶子的母親,什麼都好——不過是個女子罷了。隻要能於他有所助益,娶誰都一樣。

可偏偏,他夢過,走過,度過。

解十六娘於他而言,食之無味,棄之亦不可惜。

縱然他今日可以賣魏治的麵子見她一麵,可這並不代表,這一輩子,他都能心平氣和地接受解家人蠻橫無理的糾纏。

他的耐心終究有限。保不齊哪一日,便會對解家下了死手。

所以,在那之前。

“十六娘,你看。”

他忽的推開一旁塔窗,伸手指向窗外。

沉沉循著他手指方向望去,卻見他所指,正是方才她與阿史那金撞了個滿懷的正廳之外。

而此刻,內中眾人不知為何,竟都傾巢而出,從這居高臨下的佛塔塔頂望去,隻能瞧見一群簇擁的人影。

“他們……這是要去哪?”

“演武場。”

以趙家阿蠻的心氣,要做她的駙馬,自不可能隻是容貌家世出眾——對她來說,家世再高,又豈能高過昔日的九皇子,如今的魏帝。

是以,至少還需得文韜武略,無一不精。文可七步成詩,武可傲視群雄。

若非如此,她絕無可能甘心下嫁。

沉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湊到窗邊,視線一路追隨,果然瞧見那正廳之外、梨花樹林深處,竟以人力伐出一片四方地。

校場中,設戰鼓、擂台、觀景台,更有箭靶無數,駿馬嘶鳴。

“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魏驍又一次抬手為她斟茶。

眼神卻連瞥都不曾瞥過她滿是好奇的麵龐一眼,隻平靜道:“底下坐著的,無一不是當世才俊,說得上名號的世家兒郎。”

“哦哦。”看起來確實排場很大。

“這麼遠,瞧不清楚罷?”

“是呀——”隻能看見個後腦勺。

魏驍見她半隻腳已踩進了自己挖好的坑裡,手中茶盞當即輕碰案幾。

隻一聲輕響,身後,便有暗衛現身,捧上厚厚一摞畫軸。

“這是他們的畫像。”他說。

“嗯嗯……嗯?”

沉沉一愣。

傻傻轉過頭來,盯著眼前堆成一座小山的卷軸看了好半天,半晌,又抬頭望向一臉老神在在、兀自輕抿茶湯的“攝政王”。

“挑一個吧。”魏驍說。

“你……”

沉沉哭笑不得:“你……”

敢情專程把人指給她看,目的是在這等著她呢?

她眼下尚不清楚,七姐與魏治究竟是怎麼和魏驍“爭取”來的這次見麵,但到了如今這幅局麵,縱然是個傻子也明白了:這廝不過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明麵上說寬慰前未婚妻,背地裡,卻急著把下家找到、徹底永絕後患罷了。

這才是她認識的魏驍,而不是個心軟濫情、任人予取予求的老好人。

沉沉勉強定了定神。

將麵前的畫軸向對麵推了推,她衝他搖頭:“多謝攝政王好意,我……尚不急著成親。”

“但你家中那些疼你愛你的兄姐急。”魏驍悠悠道。

“我回去後,自會告訴他們,我對攝政王無意,”她說,“縱然要嫁,也再不敢‘勞煩’王爺。”

“十六娘,口說無憑。”

魏驍聞言,與她四目相對。

良久,卻驀地淡淡一哂:“這句話,從前你亦說過許多遍,可到了要死要活的時候,依舊讓人不得安寧。”

若你隻是個空有癡心卻無依仗的女子,你的要死要活,不過是旁人眼裡的笑話,無足掛齒,也就罷了。

偏偏,你不僅有癡心,身後還站了太多憐惜你、疼愛你的人。

你隻需落淚、不忿、悶悶不樂,他們便會拚儘全力為你出頭。

“我不放心,”他說,“算來,十六娘,你亦是我的半個妹妹。前些日子阿治找到我時,我便在想,這般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思來想去,唯有為你從這才俊世家中擇一良婿,取吾而代之。或許,才算真正對得起兩家交情,無愧於心。”

好一個無愧於心。

可你求你的無愧於心,來折騰我做什麼?

沉沉看著又一次被推到麵前的畫軸,忽然反應過來:也許從一開始,魏驍便不是在給她選擇的機會。

他不過是逼著她,就在眼前,就在他已然篩選過一次的這些人裡,選出一個合適的“替代品”罷了。

他是遼西的王,決定區區一個女子的命運,不在話下。

“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見她遲遲未有反應,他索性代她做了選擇,“此人相貌英俊,風流無雙,是突厥大汗膝下最得寵愛的兒子。雖說姬妾不少,可年已二十有五,至今尚未娶妻。嫁與他,富貴權勢,取之不儘。”

當然。

若是不幸前腳嫁給他,後腳便被連累死於權鬥中,便也隻能自認倒黴了。後頭這句話,魏驍並沒說出口。

沉沉卻被這句“阿史那金”嚇得頓時回過神來,連連擺手:“不不、不,這個不行……我和他相處不來……”

天可憐見,她可是十足領受過這小王子的臭脾氣和壞毛病的!

什麼長得好看……再好看能有魏棄好看麼?

好看又不能當飯吃!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