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魏驍盯著她略顯慌亂的神情,目光忽的微凝,“相處過?認識?”
不認識,豈會是這種反應。
但,若真說認識——早年身體虛弱養在閨中、後來又昏迷數年的解十六娘,哪裡有機會認識突厥的這位九王子?
沉沉一時默然。
與他目光稍一對上,卻立刻反應過來:他似乎已對自己起疑。
心口不由一緊。還好,她急中生智,頓了頓,忙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門,“我、剛才我在外頭等我七姐時,他忽然從廳中衝了出來,沉沉說,“不偏不倚,恰好與我撞個滿懷。可他分明撞了我,卻無半分歉意,反而理直氣壯,蠻橫得很。這樣的人,我與他怎能相處得好。”
她腦門上那幾點紅印尚未消退乾淨,倒是“人證物證俱在”。
“原是如此,”魏驍道,表麵仍是波瀾不驚,“那便換一個,北燕太子如何?但,嫁與他,隻能為妾。”
“我不做妾!”
“……”魏驍又一次抬眼看她。
這回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若有所思的探尋。
然而沉沉卻壓根無心與他對視。
情勢不由人,人跟形勢走。她知道自己今天“難逃一劫”,是以,竟真的在那堆畫軸中正兒八經挑了起來。
既然一定要選——那,至少得選個看得過去順眼的吧?
……而且還得看起來脾氣好點,與世無爭,比較好惹……這樣,到時候要悔婚也比較方便……
抱著這樣的念頭,她將一個又一個的畫軸徐徐展開。
末了。
視線卻最終停留在一個熟悉無比的名字上。
她麵上難掩愕然,看向畫中的藍衣人——昔年險些在蕭老夫人的撮合下與她結為夫婦的金家二少,她雖久聞其名,與他隔著馬車、有過“一麵之緣”,卻從未得見過此人真容。
又哪裡能想到,等真正見著他的模樣時,卻是在……這樣的局麵之下。
“金……”
她嘴裡一字一頓地念道:“金,複,來。”
竟然挑中了這個人?
魏驍手指輕敲桌案,麵上神情依舊淡然。
看她的目光中,卻有一瞬遲疑的打量。
“金家世代從商,到他這一輩,總算稱得上富賈一方,”他說,“但,十六娘,須知商人重利輕彆離。自古以來,士農工商,商為最/賤。放著那麼多世家貴胄不選,你竟選中這麼一個人?”
“……”
罵誰呢?
沉沉道:“我解家亦是世代從商。”
魏驍喉間一哽。
沉沉又道:“商人重不重利,十六娘不清楚,但是真要說起來,重利的人,好像也不止商人。”
她從來不是個牙尖嘴利的人,隻是,見不得人什麼好處都占儘,還要再來踩上一腳。
若然如此,哪怕踩的不是她——她也要想法子,讓那個踩人的心裡跟著不好受。
魏驍聽出她的話裡有話,不置可否,卻終是伸手接過她遞來的卷軸。
“好罷,金家家風,聽說倒是不錯。隻是如今金家的本家一宗,已不在江都,早已遷往上京,”狀若不經意地一提,他隨口問道,“十六娘,去過上京麼?”
“……”
何止是去過。
沉沉想,簡直是這一生都不想再踏足的那種——每每想起上京,她腦海中最後的回憶,隻剩下那座冷清寂靜、將她所有生機埋葬的深宮。
如果可以,她隻希望,自己的孩子絕不要在那裡長大。
但是……
但是,朝華宮,以魏棄的性子,沉沉想,他或許也會讓阿壯走一遍曾經的老路吧?
畢竟他是那樣不喜歡他,甚至稱得上厭惡,為此,幾乎把他扼殺於她腹中,自然也不會用做父母的心去體諒和關懷那孩子如何成長。
而她,則是縱然有心,亦無能為力了。
沉沉想得出神,低下頭去,癡望向自己潔白細膩的雙手。
殊不知,她臉上的惘然與惆悵,已儘數落入魏驍眼底。
“上京距此千裡開外。你若屬意金家人,我自可派人為你從中牽線搭橋,隻是,”魏驍說,“你家中那些姊妹,從此,若想見一麵,也就難了。”
“那,如果我不選他,你還是要讓我在這些人裡挑麼?”沉沉突然問。
魏驍聞言,默然不語,隨手翻看著手邊其他畫軸。
但,這態度亦很顯然:默然,便是默認。
沉沉立刻道:“那就他了。”
“為何?”
“與其高攀,不如互能依仗理解。兩家皆世代從商,想來,也是再般配不過。”
沉沉隨便瞎扯了個借口:“而且,我若是嫁得遠遠的,攝政王豈不更能鬆一口氣麼?”
“你倒把我想得甚是狹隘。”
魏驍道:“昔年在朝中時,你解家也算忠心待我,一心扶持。於公於私,皆算對我有恩。是以,比起為我分憂,十六娘,我自然更希望你能尋個好歸宿。”
虛偽!
沉沉在心中腹誹。
許是被他那既要又要的口吻激出點性子來,她盯著他的臉,認認真真看了半晌。
末了,冷不丁地——幾乎沒過大腦,卻忽然單刀直入地蹦出一句:“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娶我?”
這個也不滿意,那個又不滿足你“報恩”的條件。借口恁多。
說來說去,你若是真感念解家人昔日對你砸金砸銀的支持,娶了十六娘不就是了?
魏驍似乎沒想到性子軟弱如解十六娘,如今病過一回後,竟真能在他麵前毫不遮掩地問出這種話。
一時間,也不由地微怔住。
“為什麼?”
“……我與你無情。”
“無情卻在一起共度一生一世的夫妻,還少麼?”
夢裡的你,前生的你,不就是覬覦趙家的權勢而娶了趙明月麼?
為什麼換了解家,便如貞潔烈婦不依不饒了?
說到底,還不就是解家的金山銀山,比不過趙家的兵馬刀劍?
沉沉平靜地看著他。
看著那張——如被說中痛處般驀然鐵青的臉,忽然間,卻覺得今天來的這一趟……當真可笑又可憐。
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人最可笑。
以為可以掌控命運卻總是在被命運玩弄的人,最可憐。
她伸出手去,點了點他手中金複來的那張畫像,示意他自己心意已定、不再更改——要嫁就嫁金複來,隨即起身,衝人福了福身。
“事情既定,日後,我家中姊妹兄弟,定不會再來打擾攝政王,”沉沉說,“也請攝政王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與他們計較為難。”
不過是一樁婚事罷了。
上上輩子加上輩子,她不是沒成過親,隻是每一次成親,最後都不得善終。
如今想來啊……也許,隻因那時的她太不信命。沉沉想。
年少時,總以為自己尚有大好年華無限,力無儘時。隻要有心,皆能改變。
到後來,現實卻一次又一次將她狠狠摔落在地,讓她不得不去麵對:力有儘時。縱然有心,世間也有太多事,注定無法改變。
如她,如魏驍,如魏棄。一輩子又一輩子,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時間相遇,可從某些意義上而言,他們始終都沒有變。
無情的人依舊無情,多情的人依舊輕賤。
冷酷的人可以爬到最高,心軟的人卻總哪裡都有掛牽……所以,舉步不前。
可那又怎樣呢?
或許,她注定是一個被命運、被人上人、被規則安排的普通人。但普通人,未嘗沒有屬於他們的、有尊嚴的活法。
沉沉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步下樓梯離去。
而魏驍坐在原地,一動未動。自不可能——也絕不會叫住她。
行至第五層,沉沉忽的想起袖中藏起那堆釵環玉佩,停住腳步,正要把上塔時拆得淩亂的金釵步搖重新插上發髻。
忽然間,卻聽窗外傳來一聲破空刺耳的尖叫——
她手一抖,金釵失手掉落在地,發出“啪”的一聲,清脆的響。
*
“啊!!”
演武場中。
趙明月跌坐在地,花容失色。
一支羽箭赫然穿過她麵前玉屏,直插/入她高聳的發髻之間,隻需再往下一寸,便得穿顱而過、將她射殺於當場。
“是誰!誰!”魏治第一個跳了起來,滿麵怒容地環顧四周。
無奈,一番四下尋找皆無果,反倒是將演武場中鬨了個人仰馬翻。
趙明月驚魂未定,滿麵蒼白,胸脯不住起伏。
心腹侍女見狀,唯恐她喘疾發作,連忙喚來侍從。
訓練有素的親衛當下結陣、將三人牢牢護衛於陣眼之中,兩名侍女一左一右攙扶起趙明月、正欲一同退避於安全處。
“王姬——!”
卻忽然,有一傳令兵自梨園外縱馬而來。高呼過後,連滾帶爬地摔落下馬。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他手中捧著一隻——凡遼西之人、皆再眼熟不過的錦盒。那錦盒外沿,甚至仍在不斷滲血。
“王姬,您……”
那傳令兵涕淚同流,一路狂奔靠近的同時,嘴裡嗚咽喊道:“王姬,出事了……趙將軍、趙將軍他……!”
趙將軍。
哪個趙將軍?
趙明月眼瞳微縮,下意識攥緊了身旁侍女的手臂。
待到看清那錦盒打開後、內裡是何物什,卻仍不由尖叫一聲。腳下一個趔趄,再度摔跌在地——
錦盒裡,裝的正是如今的遼西兵馬大將軍——趙二的項上人頭。
男人七竅流血,死不瞑目,滿麵驚恐。
而也正是這一跌。
攙扶她起身的侍女,卻驀然驚叫一聲,在她準許過後、小心翼翼探手,從那橫穿她發髻的羽箭上,抽出了一隻紙條。
紙條上的字跡,筆力剛勁,力透紙背。
字形舒展,猶勝鴻驚鶴飛。
卻隻揮筆留下兩行小字:
“昔吾之妻,今何嫁之;
昔吾之土,今何取之。”
你曾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如今,打算要嫁給誰;
你腳下所立之地,曾是大魏疆域,今日,又要許之於誰?
這個筆跡,絕不會錯。
是他……!
趙明月的目光落在那紙條上,頃刻之間,臉上轟然色變,猛地扭頭、望向身旁侍女。
“快去請攝政王!”
她急聲道:“快去……去!”
魏炁。
他終於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