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個動輒大呼小叫、性子咋呼的王昭訓不同,宋良娣出身遼東世家,這年二十有二,一言一行,皆算得上沉穩端莊,讓人無法挑出錯來。
東宮中,有年紀比她大的顧良媛、陳良媛,有剛滿九歲便被送入宮的聶承徽,方承徽,比她出身高貴的公主郡主,那更是多了去。
可,無論年歲幾何,出身何處,這些女眷,概都能聽得進去她的話,這便是自幼規訓出的“本事”。
或許也正因此——
沉沉想,太子索性便將來路不明、還在承明殿中落一身傷的她交給了宋良娣來照顧。
而宋良娣,雖有些疑惑在心,幾次旁敲側擊問過她的出身來曆,問她為何惹惱陛下,卻也的確從未表現出過絲毫的不耐或怠慢。
相反,凡事多不假手於人,照顧起人來,親力親為,有問必答。
沉沉在她跟前裝乖裝了十多天,也觀察了十多天。
最後,卻終於還是把心裡那快憋不住的問題如實問了出來。
言下之意,為什麼魏棄會把這麼多明顯可以做阿壯姐姐、甚至母親的女子,許給他為妾?
“為什麼……”
宋良娣低聲重複著她那突如其來的一問。
許久,卻隻若有所失地笑著,搖了搖頭:“陛下初登基,後宮空懸,那時,哪家不想著能占去一杯羹,”宋良娣說,“隻可惜,陛下誰都不要。”
可是,沒有一份姻親作保,各家的心又哪能安穩呆在肚子裡?
想方設法,都要往後宮裡塞上幾個能吹枕邊風的“自家人”。
“陛下不勝其煩,到最後,大手一揮,索性把我們這些人全都賜給了太子殿下。起初,不過五六人,我,還有顧良媛、陳良媛,再後來,陛下打贏了北燕,又送來幾位公主、郡主……這幾年,扶桑也不停地送人來……”
她們這些人,少的,比殿下大五六歲,多的如她,甚至大了十五六歲。
直至近年,世人終於後知後覺地確信,後宮進不去,到最後,還是隻能往東宮裡送,這才漸漸來了八九歲的女孩——
可是,八九歲的女孩,難道又真的懂什麼男女之情嗎?
她們說到底,不過是太子殿下的“養母”、“長姐”與“玩伴”,是家族選無可選的保險牌,一心隻期盼著來日殿下長成時、登臨帝位,還能記得她們這些年華不再的後宅姬妾,容得她們的一席之地。
如若不然,難道還要誘騙一個七歲的孩子與自己談情?
宋良娣笑得有些苦澀。
而躺在床上、一動不好動的沉沉,臉上表情則是既古怪,又震驚:
理智上,她當然知道魏棄為什麼不接受這些女子,或許,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原因……加上魏棄為人的戒心,若不是信任到過命交情,他絕不會再讓另一個女子知道他身上的諸多秘密。
難怪那些話本子裡,都寫什麼魏棄為她“守身如玉”、“不近女色”,後來又因為遼西之事,稱趙明月為“謝後第二”——
問題是。
如今知道真相的她,要怎麼才能高興得起來啊啊啊啊!完全沒有高興的感覺啊!
你倒是守身如玉了魏棄……我兒子才七歲,你給他娶十多個老婆啊啊啊!
沉沉一臉不忍細想兼不忍直視的表情,艱難地閉上雙眼,隻覺心臟咚咚直跳,不知是氣的還是惱的,總之,血氣一股接著一股往腦門上湧。
十五歲啊!
她何嘗不懂,這些女子,都被視為家族的犧牲品。嫁了委屈,不嫁更不行。
她隻是沒法控製心頭湧起的不忍:待到魏咎長大成人,日後,真正懂得了男女之情,如宋良娣這般的諸名女子,她們,卻早已年華老去,將自己最美好的人生,都空耗在了深宮之中。
那樣的美貌,才學,家世啊,若是……
若是。
喉間溢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沉沉腦子裡一團亂麻。
可,世間又哪裡有什麼萬全之法?
總不過是,萬般不由人。她如今的境況,自顧尚且不暇,也由不得她來同情彆人。
“十六娘!”
正出神間。
卻聽一陣輕快腳步聲踏入院中,王昭訓的聲音,打老遠便傳到耳邊,嬉笑著喊:“十六娘,你醒著麼?太子殿下要見你!”
“人呢?人呢,宋姐姐,太子殿下要見——”
“……!”
沉沉猛地睜開雙眼。
*
雖說已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養了半個月,實則她這一身的傷並沒好全。
直至今日,胸前淤血仍未散去,偶爾被人攙扶著下床走動,也常是走不了幾步,便咳嗽不止,那隻半殘的右手,更是被裹成了粽子,抬不起,動不了。
幸而還有個宋良娣在旁,一路攙扶。
兩人伴著急性子的王昭訓,緊趕慢趕,很快到了春園——據說此處便是兩年前,太子出動私庫金銀大興草木,在東宮單獨辟出的盆景園。為的,便是給一眾平日裡閒得長草的姬妾侍弄花草,排遣無聊。
沉沉幾人趕到時,幾個年幼的昭訓正在撲蝶,看著都不過八九歲年紀,言行間頗有分童趣。
間或還有四五個年長些的少女,則是澆花的澆花,翻書的翻書,自在快活,好不悠閒——
呃……
沒看錯的話,甚至,還有一個在打拳的。
沉沉看得傻眼,目光黏在那一身勁裝的少女身上,遲遲挪不開,旁邊的王昭訓倒是嘻嘻哈哈跑上前去,嘴裡喊著“也教教我、教教我”,便又有樣學樣地跟著揮了兩下花拳繡腿。
“那是北燕的寧安公主。”
宋招娣側眸看她一眼,低聲道:“北燕女子多習武,她入了東宮後,也難改舊習。殿下因而特許她在宮中如此裝扮。”
大魏女子,尤其是出身高貴的上京女子,多是足不出戶的閨閣小姐。
而這位寧安公主芳年十七,卻已是一人可挑翻兩名太子暗衛的好手。
“啊……”沉沉聞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心道阿壯和他爹不同,倒確實是個善解人意的好郎君——不對,呃……好弟弟。
至少,他沒被這上京多如牛毛的規矩,壓成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
思及此,她不由地一臉苦笑。
目光環視四周,最後,終是輕飄地落在廊下、那被四下倩影簇擁在中心的少年身上。
“殿下,陪嬪妾翻花繩吧!”沉沉認識,這是大他十二歲的陳良媛。
“殿下、殿下,你瞧,這支花好不好看,是我……不對,是嬪妾親手養噠!”這是大他五歲的朱昭訓。
“殿下,吃、吃糖……”這是今年才剛九歲的聶承徽。
魏咎自己還是個孩子,臉上猶帶稚氣,此刻被圍在中間、嘰嘰喳喳吵個不停,卻也不見絲毫的不耐或敷衍。
相反,抬手將朱昭訓手中的花枝插入她鬢間,順帶吃了聶承徽的糖,又陪陳良媛翻了兩道花繩。
誰都不虧待,誰也不得他的偏心。
這孩子,到底是像了誰呢?
“……”
沉沉心中哭笑不得,麵上卻怎麼都擠不出半點笑容,隻安靜地,站在原地看著——那溫柔妥帖的少年,溫聲細語的說話聲,仿佛漸漸與記憶中那嘹亮的啼哭重合。可如今,他分明已長成世人眼中無法言行有度、得體寬厚的少年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她已錯過了這孩子成長的歲月。
那是彌補不回的過去。
魏咎卻似有所察,忽的抬眼望來。
看見是她,目光略一沉凝。末了,嘴角又忽的揚起一道淺淡弧度——儘管那笑容放在一張玉雪可愛、七歲孩子的臉上,仍是有些老成得格格不入。
沉沉心說你才七歲,作什麼笑得這般滴水不漏?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孩子了。
可她說不出口。
至少,那笑容是善意的,並沒有審度的鋒芒。
她亦隻能在宋良娣的攙扶下,雙膝一軟,衝那少年恭敬地跪下。
“民女解十六娘,”她說,“參見,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