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隱情 “孤之子,當享一生和樂太平。”……(1 / 2)

沉珠 林格啾 12382 字 9個月前

禦書房中。

儒士打扮的青衣文臣居右首, 模樣端方,麵色莊肅,金複來居其側,默然低頭飲茶。

室內一片死寂, 許久無話。

直至陸德生手捧一碗“血湯”自內殿撩簾而出, 兩人這才不約而同抬起頭來——隻不過,與一旁徑直出聲的文士不同, 金複來頗有眼色地選擇閉嘴。

“陸太醫, 依你所見, 陛下雙眼何時可以視物?”

“少則三日, 多則十天。”陸德生搖了搖頭, 麵露憂色。

七年過去,昔日在太醫院中飽受排擠的底層寒門,如今, 早已一躍而成太醫院院士, 為天下醫官之首。

而個中代價, 或許便是年不過而立, 已半頭白發。眼角眉梢的皺痕,便是日夜思慮的明證。

“昔年陛下以掌力震聾雙耳, 內傷可愈,也多虧……陛下生來, 體質不同常人, ”他話裡幾番斟酌, “可這眼疾, 到底還是……”

“燎原”之鋒,遠勝於尋常利刃,以當時之情境, 再深一寸,足夠剜下魏棄雙目。

他雖體質特異,可終究肉體凡胎,自此留下經年眼疾,每遇天寒、驟雨、狂風、疾熱,雙目便劇痛難忍,無法視物,起初,不過一兩日便可痊愈,隨著時間漸久,症狀卻不輕反重,此番發病,竟已過去足足二十日,仍不見好轉。

雖說朝堂上有陳縉主持大局,可魏棄人在京中,卻足有近一月不曾上朝。個中原因何在,除卻宮中眾人心知肚明,坊間的流言蜚語,卻仍是傳得甚囂塵上。

“拖不得了,”青衣人——即是如今大魏一手遮天、不,一手遮半天的左丞相陳縉,聞言,當即眉頭緊蹙,“陛下遲遲不露麵,曹睿賊心不死,近來,怕是要有動作。”

“突厥商隊,”一旁的金複來冷不丁開口,“借著獻寶的借口,商隊的人已數次出入右丞府。最後一次,就在半月前。”

一語既出,陳縉眉間“川”字更深,冷聲道:“他倒是敢在老虎頭上拔毛。你師父怎麼說?”

“突厥商隊裡,也有我們的人。”

金複來話音淡淡:“隻不過,不好打草驚蛇——若是真有異動,自當提前知會。”

“怎麼個提前知會法?”陳縉道,“若是如你這般,事到臨頭才要說法,恐怕來不及。”

“不知,但師父做事,自然比我謹慎。”

“你們攥著大魏商路,左右逢源可以,切莫荒了忠心。”

“我們,忠於陛下。”

“……”

“不是忠於閣下。”

金複來道:“是非功過,自有陛下評斷。還請左丞大人莫要妄議,以免,傷了我等共事多年的情分。”

與麵容端方、濃眉大眼的陳縉相比,這位金二公子樣貌文秀,又自帶幾分弱柳扶風的病氣,任誰來看,都難免擔心他在“陳大人”跟前落了下乘。

但事實證明,八麵玲瓏,不代表沒有脾氣。

兩人因為遼西的事吵了半個多月,明裡暗裡,摩擦不斷,陸德生亦看在眼裡。

無奈,他是醫士,醫得了外傷,治不了心病,更不好插手前朝之事。是以,左右環顧,發覺兩人誰都沒有讓步的意思,亦隻能暗歎一聲,稱事告退。留下陳、金這對“老鄉”,繼續你一言我一語地互剜傷口——

直到。

“話不嫌多,既說不完。”

一簾之隔的內殿,忽傳來一道再熟悉不過的冷笑。

兩人麵色僵硬,齊齊收聲,但很顯然,遲了。

魏棄道:“進來吵。”

陳縉:“……”

金複來:“……”

“或者出去吵。”

吵得人儘皆知,街頭巷尾無一不聞。

一個等著被曹睿彈劾,一個等著被灰溜溜趕出上京,從此,三過家門而不入。

兩人聞言,默契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神中讀出“你看看你乾的好事”。無奈,真要在禦書房裡打架,這麼大人了,還是乾不出如此丟臉的事。

磨蹭了小半會兒,終於,這對互相看不順眼的老鄉,還是一前一後進了內殿——說是內殿。實則,此處不過一方靜室。

隻因前朝祖氏疲懶,時常批閱奏折半途而困頓,特意辟來小睡。先帝自詡勤勉,閉室二十載。直至魏棄這一代,才又重新被利用起來。

空間不大,一床一案,內嵌半壁佛經。

寒磣,且陰森,卻是魏棄真正睡了七年的“住處”。

陳縉私下常道他是苦行僧,其實仔細想來,苦行僧還能以雙足行遍天下,覽山河水色,自家這位陛下,七年光景,兩千五百餘日,除了行軍打仗,祭奠故人外,做得最多的事,卻隻剩把自己關在這暗室中,沒日沒夜地抄經。

對比起來。

大抵還是陛下的日子……過得更不順心些。他想。

但這話顯然是不能說出口的。

甫一踏入其間,兩人便被撲麵而來的藥味嗆得各自皺眉。

魏棄人坐靠在床邊,雙眼以白綾縛之,半張臉掩在明滅光影之下,兩鬢斑白垂落,莫名,竟有幾分英雄遲暮的愴然。

陳縉微怔,被這念頭嚇得心頭一驚。

不過很快,他便把這杞人憂天的想法、毫不留情驅出腦海——

因為,這位“遲暮英雄”說話了。

“繼續吵。”

魏棄說:“從‘你□□熏天昏了腦子,送進宮裡的人還能給你送出去不成’那一句,往下接。”

陳縉:“……”

金複來:“……”

這是聾過一回的人能有的耳力嗎?

陳縉嘴角抽抽,不由扶額。

金複來亦跟著靜默半晌。

末了,卻是徑直撩袍而跪。

“陛下恕罪,”金二公子是個識時務的好青年,“家事、國事、天下事,金二心中有數。隻是,事涉他人,難免自亂陣腳。”

他話音微頓。

明知魏棄此時目盲,卻還是下意識抬眼望向彼方。

遲疑良久,方才低聲道:“金二與那解家十六娘,雖平生未見,並無情意在先。可,到底應承了解家婚事,互換庚帖。於公於私,金二無法放任她不管。”

“木已成舟,方知挽救。”

陳縉看熱鬨不嫌事大,幽幽道:“早乾嘛去了?”

那解十六娘嫁進上京,倘若你是個有心的,一路派人接應,人壓根就不可能丟。

如今人丟了、事犯了,遼西那群賊子如願、給陛下潑上一身臟水,你倒是想起來這個便宜妻了。

金複來卻像是沒聽出來他話裡話外的諷刺,隻跪得端正,再度向魏棄叩首,直磕得額頭通紅,複才再度開口:“她遠涉千裡而來,幾名姊妹,將解家半數財產添作嫁妝,可知其在閨中時,也是嬌寵長大。解家人既將她嫁與金二,縱無夫妻情,總有托付意。無奈回京路上,臣困於瑣事,竟無心分神……”

他本就是受命前去遼西,刺探那趙氏底細。卻被魏驍選中、勒令娶解家十六娘為妻。

說全然情願,是不可能的。

他一個病秧子,早沒了情愛之心,這幾年被家中逼著開枝散葉,更是煩不勝煩。如若不然,他也不會在這場強扭的婚事中,全程麵都不露,隻交由家中管家全權處理。

可,儘管如此。

“臣雖有怠慢之心,並無苛待之意,自知久病之身,時日無多,不願成親連累旁人罷了。解十六娘久不露麵,也無消息。起初,臣還以為是解家反悔,不敢相瞞,臣……心下,委實長鬆一口氣。”

她不來,他不娶,權當沒有這門婚事。

反正他人已回了上京,解家遠在遼西,以後各自婚嫁,互不相乾便是。

他並沒把這小事放在心上,偏偏,就在前幾日,收到了解家人一連十幾封傳書。

解家昔日有多富,單看那解貴人活生生拿銀子砸出一條直通天子床榻的路,便可見一斑。

是以,他解家橫行江南一帶,向來眼高於頂,更從不屑於與他們這些“平頭百姓”論短長——哪怕後來虎落平陽,一朝失勢,終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們要橫著走,背後還有魏治作靠山。

金不複不是富不及人,是不願招惹這尊地頭蛇。許多麵上的摩擦,一笑而過,也就罷了。

他隻是沒有想到,一貫霸道無理、人神共憤的解家人,最後,可以為自家的姊妹做到這種地步。

“解家七娘在信中言,十六娘遭人算計,恐已入宮,她知曉自己遠在千裡外,手長莫及,是以,隻要臣能救得十六娘,她願將解家昔年在江南所辟商路,及,遼西織造商會會長之位,拱手相讓。”

如果說,解家眾娘子在此前添給十六娘的嫁妝,是解家身家的半壁江山。

那信中她所承諾的,便是剩下的半壁。

經此一“役”,解家,將一無所有——

“臣家中,亦是世代從商,臣的家中,亦有兄弟姊妹,可臣自問,若親人性命危在旦夕,設身處地而論,臣……無法效仿其人,將自己,乃至自己祖輩幾代的經營拱手讓出,說利刃割肉、心血東流不為過。”

“所以,臣此番相求,不僅為所謂‘夫妻情義’,更是為這姊妹同胞、拳拳之心。如今看來,解十六娘不過一枚廢棋,她自己亦是局中之人,並無加害陛下之力。臣,亦隻求陛下,看在臣數年來鞠躬儘瘁,絕無二心,餘生誓死效忠陛下、太子殿下的份上……求陛下,饒她一命。”

“許臣,娶解十六娘為妻。”

話落。

靜室之中,死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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