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複來叩首於地,未得回答,不敢抬頭。
視線餘光所見,唯有魏棄漫不經心輕敲床沿的手指。
若他沒有看錯的話。
金二心中祈禱。
那如敲在心跳聲上一般、看似毫無規律,實則輕重有數的動作,卻,唯獨在他提及“太子殿下”的瞬間,倏然一頓。
隻是一頓。
但,卻是“唯有”。
他希望自己賭對了。
“……金二啊。”
所以,聽見那似歎似笑的聲音時。
他的第一反應,竟是不受控製的一個冷戰。
幾乎要跳出喉口的心,在這一刻,飄飄然落回原處。
“臣在。”
“你在顧叔手下,學了五年。”
“……是。”
“學得不錯,”魏棄道,“隻可惜,到頭來,還是把這學來的一身本事,都花在了因情誤事上。”
半壁佛經,如聞梵語。
大魏天子,參悟半生,難破我執,卻不知何時,將旁人的“執”——看得一清二楚。
“你娶錯了人。心不甘,情不願,卻還是甘心為人以命犯險,可有想過,倘若今日事敗,解家七娘,並不會為你流半滴眼淚。”
金複來聞聲一愣。
額頭觸地。
這一回,久久不語。
“但,如你所願,”魏棄卻道,“你既賭命,記住今日之言,孤,便許你做一回性情中人。”
話落。
金複來當即起身,思忖片刻,三指指天,“臣,當以性命起誓,有違今日之言,不得好死,百世為豬狗,子孫後輩,不以香火祭之。”
“……陛下!”
在旁觀火、沉默良久的陳縉卻倏然出聲:“解家背後,還站著趙家。”
“魏治娶妻趙氏,魏驍如今一手遮天,掌遼西大權,此人野心昭昭,終有一日,必將揮軍南下——今日放她解十六娘一人,來日,是非公道皆成他人所言,恐釀大患!”
青年所言,字字擲地有聲。
語畢,毫不猶豫,同樣撩袍而跪:“臣以為,解十六娘絕不能放。臣與金家有怨不假,可臣亦絕非因私忘公、意氣用事之人!一條商路,一門生意,並不值當我等為之動搖。”
“你——!”金複來怒目而視。
兩人氣氛眼見得劍拔弩張。
“大患,又如何?”魏棄卻倏然反問。
“……”
“你以為,孤自登基以來,昨日,今日,明日,可有一日是和順平安的?”
陳縉表情微變,驀地抬頭。
可那雙掩於白綾下,藏於明滅中的寂然雙目,卻早已向世人絕了一切窺伺可能。
目盲,身衰是他。
心如明鏡亦是他。
所以,方才有了這方靜室,此番對談——
“陳縉,孤如今不缺直臣。孤要的,是兩朝柱國,輔國元老。”
魏棄道:“孤,可以滿手血腥,但孤之子,當享一生和樂太平。”
大患?
在他活著的時候,自當儘數除之。
從頭到尾,他之所以不好奇魏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亦僅僅隻是因為,無論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遼西,終是要在他有生之年,被踏平的。
區區一個解十六娘,還不足以撼動戰局,更不值放在心上。
相比較起來,一個誓死效忠、又有江南商路如虎添翼的金家,於他而言,要值錢得多——
“隻不過,解十六娘,你可以帶走,但,不是現在。”
“……陛下?”
“她如今人在東宮,想來,不久之後,”魏棄忽的一笑,“太子便會把從前欠你金家的人情還於你。這件事,孤不便插手。”
金複來:“……”
等等。
意思是我剛才不用表忠心發毒誓其實解十六娘也能出宮我剛說那麼多到底是丟人現眼呢還是丟人現眼還是,丟人現眼?
當是時。
金二臉上神情,豈一個“糗”字了得。
倒是陳縉回過神來,理清楚這個中曲折,頓時忍不住低頭憋笑。發覺自己沒忍住笑出聲,又忙強行輕咳兩下掩飾……呃,十足的掩耳盜鈴。
足可證明。
一方靜室,果然裝不下三個人精——心不靜,反而躁得讓人想自絕於此。金二麻木的想。
他早該知道,陛下武力威懾,闔宮上下,連目盲的秘密都能向外遮掩得住,怎麼可能藏不住區區一個解十六娘的去處?
這些時日,陛下隻巧借陳縉之口告訴他解十六娘還活著,卻不告訴他人已經在東宮裡呆著,可不就是,等著他往坑裡跳麼?
“陛下……”臣,心服口服。
還好咱金二公子向來識時務,時刻不忘順坡下。
隻可惜,他後頭的正文還沒出口。
這一聲“陛下”,卻被另一道尖銳的嗓門蓋過。
緊接著,一簾之隔,便又傳來連珠炮似的大段:
“神獸突然發狂,不知何時、竟離了朝華宮,反在夕曜宮中大鬨一番,抓傷了小世子及一眾宮人,眼下小世子……他、他鬨著要仗殺……仗殺了神獸。太子殿下來了也勸不住——”
“那畜生呢?”魏棄卻沒有聽完,徑直打斷。
“……?”
這一問著實突然。
反而把那匆匆趕來報信的太監問住,心道陛下不問小世子傷了哪裡,太醫可有趕去,反而問……“那畜生”?
語氣聽著不善,難道是興師問罪,準備把神獸砍了?
他、他他他摸不透啊!
陛下厭惡近侍,身邊從無專人伺候,每天在禦書房中當值的人都不同,他、他,今天是替人輪值、第一回啊!!
怎麼就偏趕上了這種事!
小太監臉上表情比哭更難看,囁嚅了半天,隻擠出一句:“聽、聽說神獸身上挨了一鞭……”
不過,沒打死。
後頭還剩幾個字。
他正想著要不要說——畢竟,陛下開口閉口“畜生”的,聽起來像是偏幫小世子……
也是。
說到底,一個畜生,就算被尊為“神獸”,終究還是個畜生。難道抓花了小世子的臉,還不該被亂棍打死?
思及此,小太監立刻話音一轉:“世子殿下的傷,陸太醫已聞訊趕去……”
“陛下!”
卻聽靜室之中,驟然傳來一聲暴喝:“使不得!陸太醫說過,上藥過後、雙目絕不能見光,否則……陛下!!”
但又哪裡還叫得住?
小太監傻傻跪在原地,隻覺麵門前一陣勁風拂過,直將他人掀得一個趔趄。
回過神來,卻見一條白綾飄然落地,恰落在他身前。
他下意識低頭看去:
素錦之上。
點點朱紅,如杜鵑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