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曜宮中。
“啊!!這畜生哪裡來的!趕跑它……愣著乾什麼, 彆讓它過來,啊!!”
沉沉呆坐在原地。
臉上那觸目驚心的紅腫指印仍未消去,背後鞭傷淌血, 浸濕後襟——
饒是她有心阻攔, 就眼下這半殘的身子, 實在也快不過一隻鐵了心要為她“報仇”的四腳獸。
是以,隻能傻眼看著那突然出現的一團“雪白”在撲傷兩名太監過後, 又毫不猶豫地向握鞭的魏璟撕咬而去。
“喵嗚!!”
被一鞭打飛,似也不覺痛。
足有從前兩倍敦實的身子, 沉甸甸壓在魏璟身上, 對著臉兩爪下去, 直把魏璟痛得捂臉哀嚎, 聲徹雲外。
“我的眼睛!!”
“這孽畜!!”他喊破了音,撕心裂肺。流下來的淚裡沾血, 一旁的小美人見狀, 再度曆史重演、嚇得暈厥過去。
可他又哪裡還顧得上?
“給我宰了它!!”重重一腳, 踹在給他做人凳的太監背上。
這小少年方寸全失,隻一個勁地大吼:“宰了它,誰宰了它, 小爺重重有賞!”
但很顯然,身為“罪魁禍首”的謝肥肥壓根聽不懂他在嚎什麼。這廝乾完壞事,甚至滿意收爪, 耀武揚威地繞著熊孩子晃了兩圈。
隨即, 便屁股一扭,乖乖窩回了自家小主人懷裡,撒嬌似的蹭了蹭。
“喵嗚~”
聽那甜滋滋的腔調。
大抵,是在, 討賞吧?
沉沉久沒給崽子順過毛,老半天才反應過來,伸手想摸兩把,結果,還沒摸到這崽子腦袋——昔日的小狸奴,如今的“老狸奴”,便又不知羞地露出肚皮來給她撓。
“喵嗚——”
跟剛才神兵天降般大殺四方的“神獸”……簡直兩模兩樣。
沉沉一時失笑,把它抱起、檢查背上那鞭傷留下的傷口。
隻見雪絨似的皮毛下,裂開一道翻卷的血縫,仍在不斷往外淌血,她眉頭微蹙,頓時心疼地輕“嘶”一聲。
“廢物!!”
再看不遠處,魏璟臉上、脖子上均被抓出數道駭人血痕,破相已是板上釘釘的事。
所以,自己有沒有可能趁亂脫身、跑回東宮求救?
心念電轉間。
沉沉悄摸挪動身形,意圖遁走,卻見魏璟忽的一把推開撲上前來替他擦臉的胖宮女,摸索著撿起地上慌亂丟棄的長鞭。
緊跟著,便又是毫無章法地一揮——幾乎貼著她的麵門擦過:“還不把這畜生給宰了!”魏璟道,“亂棍打死!打死!”
在場的三個小太監聞言,頓時麵麵相覷。
畏於世子之威,互相推搡著上前,卻又都躊躇著不敢動手:
“神獸”,之所以為神獸。
倒不是它真有什麼通天徹地的本事,而是因為這狸奴,乃是昔日謝後唯一留下的愛寵。
陛下或是愛屋及烏,登基後,索性便賜了它神獸之名,將其養在朝華宮中。每日飲食休憩,皆命專人伺候。
想來如今後宮無主,空置多年,真要論起,唯一稱得上“主子”的,也隻剩這隻精得令人咋舌、仿佛依稀通了人性的神獸了……
可它為何會出現在此?
若是真動了這畜生一根汗毛,到時陛下怪罪起來,世子與神獸,又究竟,孰輕孰重?
眾人心下各懷鬼胎,惴惴不敢言,被魏璟連著踹了幾腳,也不過謹慎地將懷抱狸奴的謝沉沉四下圍住。
隻那胖宮女最是機靈,借口去喚太醫,飛也似的跑遠。
……
於是乎。
待到陸德生背著藥箱,與後腳聞訊趕來的太子魏咎前後腳踏入夕曜殿中。入目所見,已然便是這劍拔弩張的局麵。
更有甚者,真有小太監經不住罵、壯著膽子持棍上前。
“不可!”
陸德生瞳孔微縮,當即麵色一變,暴喝出聲:“住手!彆動它!”
但,到了這一步,又哪裡還叫得住?
“怕什麼,打!給小爺打!!”
更彆提還有個怒火中燒的魏世子,捂著劇痛無比、血淋淋幾乎無法視物的右眼,想也不想地怒嗆:“你們到底聽他的聽我的?!往死裡打!打死了算小爺的!”
“它敢撓我的臉……姨父絕饒不了這畜生!”
區區一個太醫。
再得聖心,能大得過世子?
有了這一聲作保,持棍的小太監終是再無顧忌。
——木棍當頭落下!
沉沉咬緊牙關,想也不想地抱著懷中狸奴背轉身,試圖拿背來擋這挾風而落的悶棍。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未如期而來。
相反,她倒是聽見耳邊傳來那小太監驚恐跪下、不住磕頭的鈍響。
“太、太子殿下,奴才不是有意的,奴才絕不敢對殿下動手,奴才……”
“退下。”
魏璟並不多言,順手將那手臂粗的木棍丟到一旁,隨即半蹲下身。
平靜中略帶審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望向眼前懷抱狸奴的少女。
“你……”
你?
沉沉聽出他有話要問,可緊張兮兮地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
魏咎盯著她,不知想到什麼。
原本緊繃的表情悄然舒展,頓了頓,唇角反倒又勾出一道她再熟悉不過的柔和弧度,輕聲問:“解姑娘,可是驚著了?”
沉沉搖了搖頭。
唇角緊抿,遲疑再三,末了,卻仍是不由地看向他那明顯被木棍敲得腫起一塊的右手。
“你……的手。”
“無礙。”
魏咎聞言,淡淡一笑:“我少時拜師習武,至今,也有三年。一點小傷而已,並不礙……”
話音未落。
“蘭若!!!”
另一頭,魏璟正被陸德生按住檢查傷口。
一邊伸手蹬腿地掙紮,這廝嘴裡也沒閒著,還在不依不饒地大叫著:“你究竟幫誰!你連哥哥都不幫了,小爺看錯你了!以後我再不幫你在姨父跟前說好話,絕交,我們絕交!”
沉沉:“……”
看一眼熊到沒邊的外甥,再看一眼明顯成熟到不符年紀、莫名讓人心頭歎息的親兒子。
她忽然覺得,背上的傷不疼了——畢竟,再疼也疼不過快要炸開的腦子。
與她相比,魏咎則顯然是替魏璟擦屁股擦慣了的,不僅人到,還帶來幾名略通醫術的侍女。
隻是這回,魏璟那有陸德生看著、派不上用場,這幾名侍女便殷勤地服侍起沉沉,以及——她懷裡那隻賴著不走的“神獸”來。
“真稀奇,這神獸不是出了名的不愛在人前露麵麼,聽說很怕生……今個兒是怎麼了,竟然跑到世子宮中來撒野?”
“說起來,我有個同鄉的妹妹,入宮至今,整整七年都在朝華宮中伺候這狸……這,神獸。可聽她說,每日也不過是把吃食原位放好,再把吃完了的骨頭收走。朝華宮地方不大,竟是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它在哪。”
“這麼說,它也是個喂不熟的了。”
“可不是麼?”
倆侍女說著說著,忽然默契十足地對視一眼。
“誒——”
隨即,齊齊望向一臉狀況外的某人。
“話說,解姑娘,為什麼這神獸……這麼粘你?你怎麼做到的?”
沉沉一時被問得愣住。
心虛之下,默默停住了給自家崽子撓肚皮的手。
直把謝肥肥不滿得哼哼唧唧,在她腿上耍賴似的到處拱。
察覺到一旁魏咎投來打量的眼神,她表情卻愈發僵硬。
想了半天,也隻支支吾吾擠出一句:“大概,因為……我家中也養過狸奴?比較熟知它們的習……”習性。
話音未落。
給她正骨的侍女手上沒留神、重了力氣,沉沉頓時痛得悶哼一聲,蝦米似的蜷了半身。
可,也就在這分神的瞬間。
“姨父!!!”好不容易安分了片刻的魏璟,突然又大叫起來。
緊接著,傳到耳邊的,便是陸德生慢了半步的喝止,與一陣難掩激動的碎步小跑。
沉沉循著那腳步抬頭望去,正見半張臉都被裹了白紗的魏璟一臉可憐巴巴,緊抱住他那便宜姨父的右腿。
方才還狐假虎威、氣勢淩人的小少年,頃刻間,便成了乖到沒邊的順毛老虎。
說起話來,邊說邊哭,一個字比一個字抖得厲害:“姨、姨父,”他嗚咽道,“那畜生撓了阿璟的臉!……傷了眼睛,阿璟怕不是要,嗚嗚,要變瞎子了,嗚……”
“蘭若胳膊肘往外拐,不許我打殺了它,可阿璟心裡委屈!姨父,你來了,你替阿璟作主,把那畜生——”
不對!
沉沉的眼神落在魏棄臉上,心頭驀地一凜。
懷中的狸奴似也感受到她焦灼心情,不安地哀鳴起來。
她有心想做點什麼,無奈離得太遠,連提醒都做不到。
隻能眼睜睜看著魏璟被扼住喉嚨提起,自己的一顆心,也不由吊到喉口——
那少年幾乎頃刻間變了臉色。
滿麵倉皇,卻不敢——也不能反抗,隻無力地輕拍著那卡在喉口的大手,嘴裡不住輕喚著:“姨父……”
“喘不過氣……阿璟,喘不過,氣來了,姨夫……”
仍然毫無作用。
他從沒看過姨夫對自己露出這種表情。魏璟想。
那種,麵對死物一般無情的眼神,令他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做了錯事。
可是,錯了什麼呢?
明明是那狸奴先撲傷了他——
“姨父,”他的眼淚不受控製地往外冒,瀕死之時,一張小臉哭得慘白,卻仍在問,“為、什麼?為什麼……”
您不是最疼愛阿璟的麼?
甚至遠勝過蘭若,所以,那些宮女仆婦們、伺候我的嬤嬤們,每一個都說,也許,我在您心裡的地位,已經高過太子。她們都說,在這宮裡,除了已經不在人世的姨母,我便是最得偏愛的那個——
對,姨母。
“姨、母……”他忽然掙紮起來,兩隻小手拚命撥弄著前襟,終於,吃力地拽住那隻長命金鎖,“姨母,給阿璟的……”
長命金鎖,護百歲安寧。
姨父你也答應過的!
可是……
可是啊。
他癡癡望向魏棄那雙蒙了白翳,霧蒙一片的眼。眼眶下,依稀可見模糊的血痕——這雙眼睛,既看不見自己如今的慘狀,也看不見這昔年承諾的信物。
姨父……是真的要殺了他。
就因為一隻畜生!
他的命,還比不過一隻畜生!
一瞬間,求生的恐懼幾乎壓倒了一切。
也令他再顧不得所謂世子的臉麵,甚至用儘全力扭頭去看魏咎,他嘶聲求著、哭著:“蘭若,救我……蘭若……”
我知道錯了,我不任性了,救救我……
魏咎平靜地看著他,沒有動。
“陸、太醫——”
陸德生看著他。
目光中有不忍,亦有歎息。
可,再多的醫者仁心,終究也不值當,讓他為一個並不懂得感恩的少年冒上生命危險。
魏璟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終是徹底脫力一般,絕望地閉上雙眼。
“姨,父……”
沉沉忽然捏了捏懷中狸奴的後頸皮。
謝肥肥回過頭來,懶洋洋地舔了舔爪子,但很明顯,一臉不情願——彆問她是怎麼從一張毛絨絨的胖臉上讀出情緒的,自己親手養大的崽子,就是這麼自信。
沉沉於是又捏了一下。
這回力氣稍輕了些,仍換來“老狸奴”不滿意的一聲輕哼。
但,它終究還是動了。
在沉沉下定決心捏第三下之前,老當益壯地撲到魏棄腳下,大爺似的晃了兩圈,隨即,毫不猶豫地伸出爪子撓人褲腿。
發現魏棄不理他,於是更狠地再撓一記!
“喵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