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呢!還沒死!
魏棄雙目視線忽的落低。
原本失焦而霧蒙的兩眼,恍惚間,竟似恢複幾分清明。臉上表情未見喜怒——卻有了人色。
“畜生,”真正開口時,才發覺聲音已啞得不像自己。魏棄冷聲道,“……你倒是命硬。”
話落瞬間。
魏璟“撲通”一聲落地,兩手捂著喉口、疾喘不已。
魏咎見狀,似有一瞬遲疑。
但最終,卻仍是扭頭示意兩名侍女前去照顧——
“抱歉。”為此,他甚至向沉沉低聲致歉。
隻是,不知為何。
沉沉心下一陣發涼:說母子連心也好,說她敏感多疑也罷,她總覺得自家阿壯方才的片刻遲疑,似乎不是她想象中本該有的驚訝,愧疚,後悔,而是……遺憾。
他在遺憾魏璟沒有死。
而同樣在側的陸太醫,顯然對此並無覺察,隻幾步上前,滿麵憂色地觀察著魏棄那雙——不讓他省心的眼睛。
“陛下,”他低聲道,“用藥過後,不宜見光。”
“已經見了。”
“……”
這場鬨劇,最終以英明神武的大魏皇帝陛下帶著太子,拎著“神獸”的後脖頸皮,親手送到太醫院去包成粽子而了結。
隻不過,出人意料的是。
一貫在陛下身旁亦步亦趨的陸太醫,這回卻沒有跟去,反而留在了夕曜宮中。
而魏璟這次,大抵也學乖了,不聲不吭,入了魔怔一般,任人動作。
一時間,闔宮上下都圍著主殿出入不停——哪還有人想得起這次事件真正的“始作俑者”……比如,把世子殿下撲倒在地的,某人?
沉沉巴不得沒人想起自己這號人物。
趁無人注意,呲牙咧嘴地爬起身來,背著小包袱就打算開溜。
隻不過……呃。
東宮那邊已經把自己送過來了,剛才阿壯走前也沒有表態,讓她再帶著一身傷打道回東宮,顯然不現實。
為今之計……
她想了又想:也隻有投靠那個梨花帶雨哭不停的小美人了!
還好剛才那小美人被抬走的時候,她是注意看了往哪走的。
沉沉扭頭就往東院方向走。
可,沒走幾步,肩膀忽又被人沒輕沒重地拍了下。
她痛得小臉變色,愕然回頭——卻見身後站著的,分明是個眼生得從未見過的小太監。
“喏!這個給你!”
聽語氣,更不像是個好相與的。
沉沉一臉茫然,下意識接過那小太監遞來的信封。
想了想,還是拆開看:裡頭卻隻擱著一張百花箋,香氣之盈鼻,設計之得當,絕非尋常人家用得起。
但……都依舊比不得她在看過箋上文字過後,無法掩飾的震驚。
【十六娘:
出宮之事已辦妥,稍安勿躁。
待風波平息,某當迎卿歸府。絕無虛言。
夫 金一】
金一?金複來?
他要接自己出宮……阿爹,阿娘,天上真的掉餡餅啦!
沉沉心口砰砰直跳,四下環顧一圈,慌忙把那花箋重新收入信封中,又藏進袖裡。
卻,仿佛當真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昏了頭。
接下來的幾步,她仿佛都踩在雲上,不受控製地晃晃悠悠:
不用在這宮裡為奴作婢了!
可以出宮……意味著這半個多月的荒唐經曆,不堪與忍受,她都能一筆勾銷,當作一場黃粱夢。
再沒有什麼消息,比這更值得開心了。
連帶著身上這一身傷,臉上火辣辣的疼,似都再感受不到。她的臉漸漸泛紅,步子越邁越大,向著小美人的住處快步而去——
直到。
“……沉、沉?”
身後,一道遲疑的、莫名熟悉的——卻也令她一瞬間如墜地獄的男聲,毫無征兆地響起。
理智告訴她不能停下,可身體,早已改不了那經年累月養成的下意識反應。
她的腳步在回神之前,已經先一步停住。或者說,被叫住。
“……”
卻,遲遲沒有回頭。
任由背上一點一點,爬滿冷汗。
沉沉,晨晨,辰辰……對,她可以有很多種解釋。
她如今的身份是解十六娘不假,但閨中尚可以有乳名、愛稱、小字——
腦海中無數個念頭閃過。
但最終,在她僵硬回過頭去,發現身後站著的不是彆人,而是昔年朝華宮中、被魏棄一劍穿心……卻仍拚死為自己腹中胎兒求得一條生路的陸德生時。
忽然間,便都隻剩下了啞口無言。
分明是烈陽高懸,日頭正盛的時候,她竟莫名感受到一陣齒冷——
“沉沉。”
而陸德生的步子,同樣邁得沉重。
幾乎是拖著一對灌鉛的腿,一步一挪。
末了,才終於下定決心,走到她的麵前。
四目相對,隻一瞬。
他說:“……真的是你。”
沉沉心中一陣無力。
她甚至不知道他從何看出自己的破綻,到這時,卻才終於回過神來,緩緩搖頭,“陸醫士,你認錯人了。”
“民女解十六娘,出身遼西,入宮不過半月,並不識得醫士口中那位……沉沉。”
“如今,這宮中諸人,”陸德生卻道,“皆喚我作陸太醫、陸院士。如你這般喚我醫士的人,不多。”
不多?
是隻有她一個連鸚鵡學舌都學不會的傻子吧?
沉沉:“……”
沉沉低聲道:“我真的不是。”
“是不是,還是,不願是?”陸德生反問,“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沉沉垂眸搖頭,退後半步,咬牙道:“我隻是聽不懂醫……太醫您在說什麼。”
話落。
彼此皆是一陣默然。
陸德生疲憊而滄桑的目光,頭上多出的白發,每出言必三思的謹慎,無一不昭示著這七年來,他身為天子心腹的憂愁多思。
而站在他麵前的故人,麵容形貌,打眼望去,儼然……卻仍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仿佛時間亦垂憐,靜止在她離去的那一刻。
隻是——她的臉變成了陌生的模樣,骨架改變,連聲音,亦有些許不同。
他卻依舊篤定,她就是“她”。
是以,沉默半晌。
陸德生開口問的第一句話是:“你,見過百裡渠了?”
“百裡渠?”沉沉一怔,“那是誰?”
這也是她身體下意識反應的一種——大概。
沉沉絕望地想。
儘管理智不斷示警,她不該在此久留,不該再多說一句可能露餡的話,可麵對著熟悉的人,一個有過幾乎“過命交情”的人,她總是習慣把話題繼續下去。
至於陸德生,則是看破不點破。
“‘千麵不知何處去,安能辨我是雄雌’——此人號稱江湖第一易容術師,凡他所見之人,皆能不費吹灰之力加以模仿。一手易容術出神入化。世間無數窮凶極惡之徒,願花費萬金求他一見,便是為了他這手,足可亂真的詭法。”
沉沉一臉疑惑地搖頭:“沒聽說過。”
沒聽說過,更不可能見過了。
“……但你現在的臉,”陸德生卻隻又一次,仔仔細細,無比認真地,盯住她雙眼。許久,蹙眉道,“隻有可能出自他的手筆。”
“……?”
“你的骨架、聲音為何改變,我暫且沒有頭緒,但是你的臉,謝沉沉,你的這雙眼睛,我絕不可能認錯——如果陛下的雙眼……”
如果,他雙目未盲。
甚至,或許遠比我要更早,能一眼認出你。可惜……
言及此,陸德生幾度欲言又止。
過了許久,方才勉強定住心神,繼續道:“百裡渠此人,曾為陛下所用,事後,卻決裂而去。他為什麼要動你這張臉,或者說,從哪裡……找到了你的身體,我不知道。但是沉沉——”
“罷了。我這樣說,你總是不會信的。”
看著麵前人飄忽不定、難掩懷疑不安的眼神,他忽的歎息一聲。
“今夜子時,朝華宮外,我等你。我帶你去看一件物什。”
陸德生說:“看過之後,你自會相信,如今的你,十有八九,還是曾經的你。”
引君入甕?
沉沉表情古怪:“陸太醫,我……民女,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十六娘就是十六娘,是解家全家上下,舉家姊妹都“驗”過的十六娘,是魏驍百般懷疑也發覺不出問題的十六娘,她是借屍還魂,借了十六娘的身子重新開始,怎麼可能……兜兜轉轉,還是過去的那個自己?!
這一者於她而言,意義完全不同。
她不好奇,不感興趣,也完全不願接受那另一種可能。言畢,轉身就走——
“你會來的。”
並未出言挽留的陸德生,卻隻在她背後幽幽拋來一句。
“因為你還是你,謝沉沉,”他說,“普天之下,隻有你,會用那種眼神看……魏棄。他不會瞎一世,總有一天,他會發現這一切——你能想象,在他發現的那一刻,發覺你明明近在咫尺,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與你錯過——”
陸德生的目光,驟然落在她那裹得鼓鼓囊囊、仍血痕狼藉的右肩上。
“他甚至親自踩斷了你的手,你能想象,那時候,會是什麼樣的情狀嗎?”
“……”
“你要稀裡糊塗地看著他,把他的那隻手掰下來還你嗎?”
沉沉沒有回頭。
他的聲音卻仍是融在風裡,鑽進耳朵:“人活一世,沉沉,總該活的明白,死的明白……”
“你會來的。”
……
“他真是這麼叫她的?”
東宮,擷芳殿。
魏咎背對暗衛而坐,麵前書案上,是平攤開的一幅畫卷。
許是年歲已久,那畫卷隱隱泛黃。
但得畫之人,偏又極度珍惜,數次修補,所以遠看去,竟仍如嶄新一般。畫上之人,笑貌如舊,栩栩如生。
尤其是那雙黑葡萄似的、亮若星辰的眼。
那真是一雙極好看的,令人過目難忘的眼睛。連帶著,讓畫中人原本平平無奇的五官,都顯出幾分靈動驚豔之色。
“……是。”
“他喚解十六娘,沉沉?”
“回主上,是。”
一個猿臂蜂腰的青年人,卻向一個麵容稚嫩的孩子俯首稱臣。這場麵無論怎麼看,都難逃一個古怪。
偏偏,這正是華美和諧的東宮,在掀去掩麵的袍紗後,陰森的真容——
“喀拉”一聲,畫帛碎作兩片。
畫軸落地,脆響震耳。
“滾出去!”魏咎倏然厲聲斥道。
喜怒不形於色,永遠笑容待人的儲君。
一身和氣,人人歡喜的太子殿下。
此時此刻,此地,卻像個孩子般大發脾氣——
“滾出去!”
手臂橫掃過處,硯台粉碎,筆墨橫飛。
汙的,是地上畫卷。
傷的,卻是這少年自詡刀槍不入,再不會有半分動搖難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