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娘。”
“……”
“十六娘, 你聽得到……”
“……”
“十、十六娘!”
陡然轉高的聲調,終於把窗邊撐頰發呆的少女驚得回過神來。
“怎麼了?”她滿臉寫著迷茫,看向美人榻上長籲短歎、形容憔悴的美人兒, 頓了頓, 不大確定地低聲問,“你又餓了?”
“沒有!怎麼可能!……我, 我隻是見你魂不守舍的……”美人聞言, 頓時小臉漲紅,“騰”地一下自榻上坐起, “我擔心, 你是不是被嚇壞了……方才吃了你給的糕,肚子還飽著呢……”
嗯。
若能忽略空氣中越發明顯的、從她肚皮底下傳出那“咕咕”叫聲的話, 瞧這模樣, 倒真像是個關心則亂的——
畢竟,十四歲啊, 沉沉莫名地想。
自己在她這般年紀的時候,可不就是一天到頭餓個沒完麼?
“沒事,”
她哭笑不得地安慰:“你是……將門虎女嘛。吃得多也很正常……吃罷。正好我這還有。”
說著, 便又大方拆開自己的小包袱, 把裡頭裝著、從東宮捎帶出來的最後一包點心遞了過去。
雖說早已在路上碾得一塌糊塗,沒個賣相, 但用來填飽肚子,到底是沒問題的。
誰讓現在整個夕曜宮裡“兵荒馬亂”, 壓根沒人往東院裡來,她們兩個心虛的,也不敢去往那小霸王跟前湊呢?
若不是靠著她包袱裡,宋良娣好心塞的兩包點心, 怕是餓暈在這也沒人理。
“……”
“將門虎女”小美人兒盯著她手裡的油紙包,很誠實地吞了吞口水。
無奈沉沉手伸出去、等了半天,卻見她仍遲疑著不接。
失笑間,索性直接擱在她手邊。
“拿著吃去,”沉沉道,“不用覺得虧心,就當——嗯,就當我收買你了。”
“收買?”小美人兒目光驚疑。
眼見得快要碰到點心的手指,立刻頓在原處。
“可不麼,”沉沉卻並沒注意,更沒多想,隻一臉苦笑地搖頭,“你忘了我今天乾的事兒了?”
以阿璟那孩子的性格,待他緩過勁來,哪可能像現在這樣無事發生、輕輕放過——不扒掉她一層皮都是好的。
“日後阿……世子殿下那邊,若要找我算賬,你能幫我說上兩句話,便是好的。若是顧不了,也不強求。”
小姑娘聞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猶豫多時,終於還是拆開那油紙包,撚著裡頭碎成渣的糕餅,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過冬的倉鼠成精了?
沉沉看在眼裡,隻覺好笑。
心道這遼西養出來的貴女,倒也不是每一個都像趙氏明月般盛氣淩人。
比如眼前這個——她一直在心底稱呼人為小美人兒。事實上,認識了也有小半個月,卻一直到半個時辰前,她才“不經意”從人嘴裡套出話來,得知這小美人竟也姓趙,乃已故遼西兵馬大將軍趙二膝下次女。
論及身份,倒也真當得上她方才打趣的那句“將門虎女”。
隻是,這性格嘛……
“你、十六娘,你也吃,”發覺自己不知覺吃了獨食,趙小姑娘與她視線稍一對上,忙又把手裡那包碎點心往她跟前湊了兩湊,嘴裡一迭聲道,“十六娘,你……你身上還有傷,你多吃些。”
“不礙事,”沉沉卻無甚興致地擺了擺手,道,“我沒胃口,你吃吧。”
說完,便又趴回窗邊。半邊身子靠在窗框上,望著外頭漸沉的夜色出神。
【人活一世,沉沉,總該活的明白,死的明白……】
【今夜子時……】
一團亂麻的心結,卻終究沒有被夜風吹散,反而越結越深。越深,越惱人。
【今夜子時,朝華宮外,我等你。我帶你去看一件物什。】
【看過之後,你自會相信,如今的你,十有八九,還是曾經的你。】
......
待她後知後覺、發現半邊身子已僵麻得幾乎站不起,胡亂活動著手腳紓解時。回過頭去,榻上的小美人兒早已和衣而臥,蜷縮成一團睡去。
床邊的小案上,那油紙包卻依舊原模原樣地放著:碾碎成渣的糕餅,大多都已被撚著吃淨。剩下的,反倒多是還能看出個形的。
——留給自己的?
“……”
她搖頭失笑,隨手挑了一塊放進嘴裡。
品嘗著唇齒間久違的甜膩,饑腸轆轆的感覺卻沒有絲毫緩解,反而……越發空蕩無著。
是了。
空空蕩蕩,無落無著。
仿佛到這一刻,在沉悶空氣中漂浮不知幾久的靈魂,才終於回到身體:她不得不承認,曾幾何時,那個一塊糕餅就能哄好,滿心歡喜寫在臉上的少女,如今,似乎真的已離她遠去……遠去許久了。
【十六娘,怎麼不動筷子?】
【……瞧阿姐多糊塗,忘了你病這一遭,連口味都換了。湘竹,這些都撤了罷,叫後廚的人重新做。】
【十六娘——!快看阿姐給你挑的……】
【誒,這料子……從前覺得襯你,如今看著,怎麼倒不像樣子了……罷了,再換個樣式便是,回頭都記七姐賬上!掌櫃的——】
自打成為“十六娘”以來,她一直刻意回避有關過去的種種:不再穿從前愛穿的綠衣,不再碰從前愛吃的糕餅,連思念家人,行經江都,也隻敢偷偷摸摸去看一眼……她以為,這都是一切重新開始的過程。可如今,卻突然有個人告訴她:你還是你。
一直都是從前那個你。
她的茫然失措,她的不願麵對,慌亂和惶恐,又豈止是一個“魂不守舍”能夠形容——
今夜之漫長,於她而言,恐怕畢生難忘。
“十六娘……”
沉沉歎息一聲,給美人榻上的趙小姑娘蓋上薄被。思忖良久,終於下定決心,轉身吹熄燈燭。
怎料,正要關窗。
原本睡的正香的美人兒卻似被這響動驚醒,欲睜未睜地掀起眼簾來。
半撐起身,嘴裡咕咕噥噥地問:“十六娘,你要走了麼?”
“……”沉沉驀地一怔。
她從哪裡看出來自己要走?
這莫名篤定的語氣,實在讓一心覺得自己瞞得滴水不漏的某人心驚肉跳。
“你剛剛的樣子……”趙小姑娘卻依舊自顧自地小聲說著,“讓我想起我阿爹了。”
“每次,出征離家之前……他都是這樣。有時候,一坐能坐大半天。”
她那時不懂事,總是纏著鬨著問阿爹在看什麼,阿爹卻隻是笑著把她抱在膝上,任她揪著胡子傻樂,什麼話也不說。
她並不懂那笑容底下的苦澀。
直到許多年後,代母持家的長姐,也如昔年的阿爹一般,每每癡坐著,為出征的將士們沒日沒夜地祈禱。她在阿姐麵前問了同樣的問題,卻得到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
【因為阿姐害怕。】
原來,是害怕。
【憐秋,若是哪天……我們敗了,連阿爹也不在了,到那時,你想遼西,還能守得住麼?我們這些人,又究竟是忠君之將,還是亂臣賊子?】
外人看來戰無不勝、所向披靡的趙大將軍,到頭來,也會害怕死,害怕馬革裹屍,一去不回,害怕守不住趙氏一族的根基,辜負了曾對他予以厚望的舊主。
可,他仍然還是去了。
每一次,都義無反顧,不曾回頭,從意氣風發,到老將遲暮。
每當踏出家門的那一刻,他便重新做回了遼西人眼中威風八麵,無所畏懼的英雄。
直到,他再也沒能回來。
大魏皇帝派人割下了他的頭顱。臨死前,他的雙目仍不敢置信地大睜著。
“真奇怪呀,”趙小姑娘說著,忽有兩行盈盈熱淚自眼眶滾落,不知是在夢裡哭,還是在為她而哭,隻是甕聲甕氣地嗚咽著,“每一次我都想說,阿爹不要走,就像……就像其實、現在,我也怕黑,不想讓你走一樣……可是我知道,十六娘,你們到最後,都會走的。”
沉沉聽出她的言外之意,無聲一笑。
卻終究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把她挽留的手塞回被子底下。
就像她沒有問,趙小姑娘也並沒有說,貴為兵馬大將軍膝下幼女、為何會被送來上京,心甘情願地“以死明誌”;此刻,她也沒有立場向趙小姑娘解釋自己的想法。
“這糕餅,”她隻是說,“夜裡若是餓,拿去吃了吧。”
*
朝華宮外。
更深露重,夜半天寒。
值夜的侍衛嗬欠連連,百無聊賴。期間,卻不知誰先開了話頭,說起今日那神獸大鬨夕曜宮、抓傷世子殿下,竟還被陛下親自送了回來的事。
“當真?那世子殿下平日裡在宮中橫著走,論及受寵,還要壓過太子一頭,竟被個畜……被‘神獸’比下去了?”
“哪能有假,白日裡我替人輪值,親眼看到的。至於世子殿下麼——說是世子,其實誰不曉得,他親爹,那當年可都是死在……”
話音未落。
“噓!小點聲、小點聲,你腦袋不想要了?”兩人中年紀稍長的那個、顯是謹慎些,當即低聲嗬斥道。
“怕什麼?”年紀小的卻不信邪,隻漫不經心地一聳肩,“這地方除了鬼,哪還有人能來聽牆腳。要我說,那小世子也是不知天高地厚,險些步了他爹的後塵——畢竟是個半大孩子麼。聽說,過這一遭,嚇得魂都沒了,現如今還發著高熱、病得要死不活。這謝後……人都死了,生前養的一隻畜生,在陛下跟前竟都有這般威風。”
“威風有什麼用。平日裡,也不見陛下往這來。咱這門可羅雀的勁兒,半點油水都撈不著。”
“可不麼,都好幾年沒——誰?!”
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不停,忽然間,卻見一盞宮燈、燭火熹微,自宮道遠處緩緩而來,頓時心虛得變了臉色,齊齊抬頭望去。
待人走到近處,卻才發現,來的竟是個“熟麵孔”。
“陸太醫?”
侍衛頭領的目光徑直掠過持燈的小太監,看向那太監身後、一身青衣長袍的男子。
再開口時,語氣卻不覺帶上幾分忖度:“您這是……”
“奉陛下之命,特來為神獸診病。”
“可是……”
兩名侍衛遲疑地對視一眼,心道您大白天不來,偏挑夜裡來?這……
讓人想不懷疑都難呐?
陸德生見狀,也不過多解釋,從袖中徑直掏出一隻令牌:隻見那黑底金字,上刻五爪金龍,龍爪之內,赫然正是一枚“炁”字印。當今天下,持此手令者,不過人。
通行手令?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後退半步。
“是卑職失禮,職責所在,還望大人莫要見怪,”半晌,卻終是恭恭敬敬、給人讓出條路來,“陸太醫,請。”
話音落定。
那手執宮燈,弓背耷腦的小太監立刻機靈地走在前頭、持燈為陸德生引路——
直至兩人一前一後踏入朝華宮主殿,反手合上殿門。
全程繃得大氣不敢出的“小太監”,卻才立刻背靠門閂、長舒一口氣。
紅纓帽摘下,一頭青絲傾瀉。
“陸太醫,”沉沉啞巴了一路,到這時,終於代那兩名侍衛,問出了心底一模一樣的問題,滿臉無奈道,“有什麼東西,非得這麼晚來看?”
原以為是要低調不惹人注意,因此選個夜深人靜時。為此,她甚至都做好了兩個不會武功的人夜半翻牆、被暗衛逮走的心理準備,卻不想,這陸醫士竟來得如此……光明正大,毫不避人。
那半夜來的意義何在?
陸德生聞言,失笑不答。
眼見得沉沉忽被不知從哪竄出的狸奴撲了腿,一臉緊張地示意那四腳獸“噓”聲,索性又代她拾起一旁宮燈,做起了引路的差事——
“肥肥,你呆在這,不許再跟來了。”
內殿臥榻之下,便是那再熟悉不過、寒氣撲麵的地宮入口。
腿上,卻是盤成一團誓不挪窩的崽子,沉沉使出吃奶的勁,也沒把這鐵了心要黏她的狸奴揪開,隻好向陸德生投去求助的目光。
“帶它一起來罷,不妨事。”陸德生卻已先一步鑽進密道之中。
聲音甕聲甕氣地傳來,沉沉想了想,到底將腿上“有恃無恐”的狸奴抱起,後腳跟了上去。
然後。
原本的“累贅”,不懂事的崽子,隨著兩人穿過密道,步下陰森長階,很快,便成了被凍得瑟瑟發抖的某人……離不開的手爐。
“怎、怎麼這麼冷?”沉沉凍得直打顫,隔著一層薄薄鞋底,腳趾仿佛都快要被凍掉,忍不住顫巍巍問出了口。
她記得從前這地宮雖冷,但隻要不在那寒冰石床範圍內——到底還隻稱得上“涼快”、不至於無法忍受啊?
可如今,這地方卻簡直如冰天雪地一般。
沿路行來,“風景”大變,隨處可見巴掌大的夜明珠嵌入牆麵,直將昏暗陰森的地下暗道,照得猶如白晝。
沒了那些刁難人的機關,層出不窮的陷阱,隻剩令人頭皮發麻的寒冰玉石鋪滿四周,越往深處走,寒意直鑽骨髓。
可憐她衣裳單薄,想叫苦也沒有回頭路走,唯有摟緊懷中的狸奴取暖。饒是如此,她的手指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凍紅,嘴唇血色漸褪去,反被寒意逼出皸裂般密結的紋路,稍一舔舐,刺人的疼。
與她相比,陸德生卻顯然是受慣了凍的。
回頭看她一眼,當即將身上外袍脫下、反手遞到她跟前。
青年沉默良久,似乎不忍騙她,搖頭道:“這裡還不是最冷的。”
他果真沒有說謊。
最後一扇暗門推開,沉沉尚未來得及反應,倒是懷中一直悠然自在、仿佛絲毫不受地宮寒意影響的雪團子,忽然“喵嗚”一聲,可憐巴巴地往她懷裡鑽。一身禦寒的皮毛,竟都在瞬息間結霜。
沉沉不由一驚,側頭去看身旁的陸德生,果不其然,陸醫士也被凍成了半僵狀態,不住往掌中嗬氣,花了好半天、才活動開僵硬的手指。
但,奇怪的是。
一路走來最怕冷的她,反而毫無反應,鼻尖、額頭,甚至沁出熹微熱氣與汗意來。
“這是……”
抱著懷裡不住打顫的謝肥肥,她茫然環顧四周。
直至看見再眼熟不過的寒冰石床,才驀地認出,此刻腳下所立之地,正是昔年魏棄“養病”的暗室。隻是,如今卻寬敞了數倍不止,似乎打通了四下牆麵,整個外擴出去。
而這暗室的正中心,竟是一片深深陷入地下,卻早已乾涸的四方浴池。
陸德生示意她上前看,她猶豫良久,遲疑著走近:一眼望見裡頭斑斑血跡,已然乾透甚至褪色的紅痕——仿佛有誰曾渾身是傷困於其中,拚命掙紮留下的斑駁痕跡,頓感頭皮一陣發麻,嚇得倒退數步。
“血?”
她的第一反應,是這裡死過人。
甚至於,不僅僅是“死過”,很有可能,還是極其殘酷的……虐殺。
難道要帶自己來看的就是這個?
她擦了擦額頭冒出的熱汗,一臉驚疑地回望身後。
陸德生卻隻歎息一聲,渾身凍得抖簌不已,仍然半蹲下,手指輕撫過那“浴池”邊緣、白玉石雕的精美花紋——在這森然詭異的地宮之中,格格不入的用心。偏偏,這樣的用心,卻終究……荒廢狼藉,變得毫無用處。
“是,這些都是,”許久,他說,“你猜,一個人,若放乾淨一身的血,能不能把這池子填滿?”
“……?”沉沉一怔。
不解他身為醫士,怎會問出如此荒唐的問題。
“大抵,是不能的。”
果然很快,他便又自問自答:“若真一次放了這麼多血,這人,恐就活不成了。”
“但——”他話音一轉,“若是一日接著一日地放,再借由寒冰玉石保存呢?兩個月,六十日,隻為儲滿這一座血池。”
沉沉聞言一愣,下意識抬頭。
看了眼表情不像作假的青年,又不禁扭頭,看向腳邊偌大的浴池。越看,卻越覺腦中一陣發昏:恍惚間,似真看到了一泊烏沉的鮮紅,粘膩地在眼前流動。
是誰想出這麼惡毒的主意?她心底發涼。
好好活著不好麼?非要來受這樣的罪……難道,陸醫士把自己帶來這裡,就是為了來看這新鮮“刑具”,好威懾一番不成?
思及此,不覺眉頭緊蹙,她悄悄站得離他遠了些。
“沉沉,這裡空了四年。”
陸德生卻似渾然不覺,伸手指向空蕩蕩的池底,“四年前,你就躺在這座池子裡。躺在這座血池裡。”
“……?”
“他以為,這樣就能救活你。”
他。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