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滿臉愕然地回轉頭,對上一雙悲哀而無奈的眼,那雙眼裡,裝了太多太複雜的情緒。
“什麼辦法都試過了……可是,沒有用,”陸德生說,“他把自己關在朝華宮,關了兩個月,親手鑿出了這座血池,他以為,這樣就能救活你。以為你總有一天,會再睜開眼睛。”
......
【您還記得麼——那隻狸奴,他在地宮裡,同樣身中劇毒,最後卻沒有死!我曾以為是藥性原因,可是,殿下……不是的,我翻遍了那些古籍,它本該無論如何難逃一死,可是……它活過來了……是您的血,一定是!】
【您相信我,我可以想辦法救沉沉,我能救她!】
七年了。
在真正見到活蹦亂跳的“謝沉沉”之前,陸德生曾無數次後悔過、自己情急之下對魏棄拋出的那些誇辭。
為了動搖魏棄赴死的決心,那一日,他對他說了能救。事後,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甚至搬出了諸多藥典古籍來加以佐證。可,事實上,他壓根沒有十足的把握……甚至連半成都沒有。
“試過煉藥,試過喂血,甚至逆轉經脈,以金針強開穴竅,可是,都沒有用。”
陸德生說著,仿佛陷入極痛苦的回憶中,顫顫閉上了結霜的眼睫:“你的身體很快開始……腐爛,鑽出第一隻屍蟲的那日,我就知道,我錯了。我根本做不到。我隻是個平庸的醫士,做不到活死人,肉白骨——可是魏棄,他不相信。
“他以為,隻是還沒有找到最好的辦法。以為單靠人力,可以改變天意。”
或者說,他隻是不願意相信,做了千百次的努力,無數個合眼難寐的夜,到最後,仍然還是這樣的結局。
他不願意相信。
這一生,你都不會再睜開眼來看他。
“所以他攻下雪域,萬金為諾,驅使北燕人挖掘數千斤寒冰玉石,耗費無儘人力物力,運回上京。如你所見,方才一路走來,那些價值連城的寒冰玉,被用來鋪路,砌牆,整個地宮,變成了一座冰窟。再後來,他親手鑿出……你眼前所看到的,這座血池。當時,所有人,包括我,還有陳縉……我們為數不多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的人,都以為他瘋了。”
煉胎之法,以血養血。
曾經,她十月懷胎,每日吞服數倍於常人的補藥,以致血氣溢虧,終日嘔吐,七竅流血不止,隻為將身體一切養分,儘數供養於腹中胎兒,最大限度換得那孩子的活命。
魏棄亦正是化用此法。
仗著天生體質特異,所服丹丸、用量之恐怖,饒是精通此道的醫士,也不由為之心驚膽戰——但,若非如此,他又如何挨得住整整兩個月不歇不止的放血?
如果說曾經的她,用自己的身體強行催生出了本該胎死腹中的魏咎。
那這座血池,便是魏棄拿命在賭,供養出的、盼她以此重生的溫床。
“……”
沉沉驀地緊閉雙目。
唇齒顫顫,喉口發澀——有太多話想問,臨到要說出口時,反而不知所言。
“所以,”她隻是問:“……他成功了,是麼?”
用這樣自損一萬的法子。
於是,有了現在站在這裡的她。
“不。”
陸德生聞言,沉默許久。
末了,卻隻滿麵疲色地搖頭,輕聲道:“他失敗了。”
……
直逼雪山的極寒,以他一身氣血生生喂養出的血池,的確止住了她身體的潰敗。
至少,她的容顏光鮮如初,仿佛隻是沉沉睡去,恢複血色的皮膚,甚至猶有光澤。
可……也僅此而已了。
她的心臟不曾再跳動,沒有脈搏。
充其量,不過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屍體——連活死人都算不上。
“到了那個地步,其實,我們心中已有底,再往下去,做的再多,到最後,也不過保住一具屍體……所有人都勸他放棄。”
“陳縉恐他力有不繼,終有一日,徒然死在這無功的愚行上,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可他仍然不願收手。為了找到讓你複生的辦法,他最終決定,冒險攻打北燕。隻因北燕舉國信仰長生道,遍覽史冊,曾有數人得長生不死、坐化升仙的傳說,這一仗,打了足足年。”
北燕地勢險要,坐擁天險,饒是魏棄收複雪域八城在前,打通南北糧道,行軍所指,依舊處處受阻。
若非顧家以數十年積蓄,富可敵國之財力支持;若非大魏與北燕世仇宿怨,民間義舉不斷,這一仗,幾乎毫無勝算。
可……他竟還是贏了。
世人稱他形如惡鬼,嗜殺如命,暴君之名,令人膽寒。
卻不知,從茫城到蒼南關的這一路,大魏死傷十萬軍士,無一受降之將,儘皆以死殉國。
他在軍中無人可比的威望,靠著每一次的身先士卒,每一次的遍體鱗傷,漸漸牢不可破。
兵臨北燕都城之下,劍指蒼南的那一年,他甚至不過二十又一。
二十一歲啊……
“自兩百年前祖氏建國至今,十代君王,無不以北燕為心頭大患,可隻有他,做到,隻差一步……隻差一步,就可以征服雪山連綿,萬裡天險。”
陸德生說著,雙拳漸漸攥緊——他亦是土生土長的大魏人,由小到大,國仇家恨,與北燕的恩怨……在大魏,縱然歲小兒,亦能如數家珍。
沉沉聽得心頭一顫,突然想起在解府中,看見十一娘讀的那本,《北行記》。
——話本之中,是怎麼寫這場戰爭的結局呢?
【兩軍交戰陣前,炁得軍中口信,忽口吐鮮血不止,麵若惡鬼,指天大笑,似瘋若癲。真可謂是,“為君無道,終受天譴”……魏人兵潰,元氣大傷,終悻悻而歸。】
可是,那書中卻並沒有寫,魏棄因何吐血不止,更沒有寫,那所謂的口信,究竟告訴了他什麼消息。
“四年前,地宮不是這樣的。”陸德生忽然道。
伸手指向一路行來的暗門,隨處可見嵌入牆壁的夜明珠,他說:“那時,這裡漆黑無光,四處皆是機關,稍有不慎,動輒喪命,我第一次來時便著了道,在家中休養了足足月,方才養好了傷。”
沉沉低頭看向懷中蜷縮的狸奴,緘口不言。
這機關暗道的厲害之處,她……大抵也曾體會過。
若沒記錯,那些機關被肥肥不慎破解後,魏棄甚至花大力氣重新修補過一次。
“那時的朝華宮,也不像如今這般冷落,區區兩名不入流的侍衛守著……顧家請來的百餘名好手,皆在暗中。可,就算這樣。”
陸德生說:“四年前,那個闖入地宮的刺客,還是把你帶走了——且,全身而退,毫發無傷。”
而魏棄得到消息時,已是半月之後。
那刺客早如泥牛入海,遍尋無蹤,而百名在場的江湖高手,更僅剩不到五名活口,無一例外,皆身受重傷。
“他們說,把你帶走的那個人,使一手路數極為詭異的劍法,手中長劍,劍身狀若靈蛇,竟能如緞麵般隨風自動,聞所未聞。顧家事後以萬兩黃金懸賞此人,過去數月,卻始終無人揭榜,一番打探過後方知,江湖中,曾使此劍、令人聞風喪膽者,隻有二十年前,一號稱“銀蛇君子”的狂士——尹問雪。”
江湖傳言,此人出身海上扶桑,卻渡海而來,拜在大魏武林名門、天師道門下,儘得師門真傳。精通詭道,尤擅五行八卦之術。
因少時走火入魔,容貌儘毀,樣貌奇醜無比,卻自詡君子。十而立,悟天道,創銀蛇劍法,獨步武林。
——說是天才,自不為過。
可就是這樣一個天才,卻因自己年少無知毀容,憤世妒俗,尤嫉天生美貌者。
惡事做儘,每將數百擄掠而來的少年投入蛇坑,以觀其痛苦為樂,慘死在其手下的無辜平民,不下數千。
當是時,他已有近二十年,不曾在人前露麵。
“所以,”陸德生低聲道:“各方消息皆稱,他極有可能已渡海南歸,回了扶桑……”
再後頭的話,其實,他不必說,沉沉也聽懂了。
魏棄以為,劫走“她”的人在扶桑。
所以,儘管並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消息將她帶走,又為何始終隱而不發,在此之後銷聲匿跡,他仍是毅然決然,揮軍南下。
這一仗,打了兩年又八個月。
大魏的版圖,在他手中一再擴充。
他得到了罵名,與此同時,還有無儘的敬畏與恐懼,以及,無上的威權。
可結果呢?
“他沒有找到尹問雪。”
陸德生的聲音中,隻剩下無儘的倦意:“將整個扶桑海島掘地尺,仍舊一無所獲。他不死心,挨家挨戶,乃至深山古林也不放過,一一盤查,依舊,什麼都沒有找到。”
那年初秋,在山呼萬歲、夾道歡迎的慶賀聲中,王軍返京。
起初,人山人海,歡聲笑語。
忽然,一聲驚呼,此起彼伏。
最後。
甚至隻剩一片詭異森然的寂靜。
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群中,唯獨有個坐在父親肩膀上的小姑娘,童言無忌,指著高頭大馬上的那人咯咯直笑。
“白頭發!”
她樂得拍手,“陛下長白頭發啦!陛下老了!和阿爺一樣的白頭發!”
她的父親滿臉蒼白,幾乎想也不想地將她拽下,狠狠一巴掌、響亮地摑在臉上。
女孩並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哇哇大哭起來。
可並沒有任何人來安慰她或扶起她。
人群,烏泱泱跪了一地,山呼萬歲,呼聲震天。所有人的臉上,卻都寫著一模一樣的神情:惶恐難安,茫然無措。
仿佛他們也是第一次知道。
一個怪物……竟然會老。
管他是壽與天齊的君王,抑或傳聞中弑兄殺父、竊國亂世的賊子,終有一日,仍會傾塌如泥。
“而那也是第一次。”陸德生輕聲說。
“……”
“第一次,魏棄問我……他是不是做錯了。”
不是質問,不是震怒,沒有怪罪。
年輕的少年帝王,隻是坐在空空如也的血池旁,如此時此刻的謝沉沉,目光出神,呆望向池底斑駁的血痕。
臉上沒有表情,唯獨兩鬢斑白的發垂落,眼睫、發梢,都結出一層薄薄的霜。
恍惚間,亦似霜雪滿頭,一夜白發。
【也許,從一開始,就是我太貪心了。】
【我不該奢望她能醒過來。若有一日她能醒來,我總想著,那樣,我便不是什麼都沒有……至少這世上,仍有值得留戀之物。這世上,還有一個人,真心為我,而我,亦事事真心待她。我厭人之五衰,卻願與她同生華發,我不屑人倫,卻盼望與她子孫滿堂,我身汙穢,卻因她在側,甘願滌儘一身血——】
【可,如今,什麼都沒有了。】
“你可知,這一路守備鬆懈,所有的機關都被撤下,幾乎暢通無阻……還有這,滿壁的夜明珠,一路行來,足有兩間滿當當的不世秘寶,這一切是為何?”陸德生忽然問。
她卻隻枯坐在血池旁,低著頭,手指輕撫懷中狸奴。不答,不語。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亦什麼話都沒說。
從始至終,仿佛隻有陸德生,在絮絮叨叨向她說著那些她並不知曉的過去,在用一根名為“責任”的索,試圖將她從如今解十六娘的身上,拉回到他所熟悉的那個人身上去。
而她,隻是沉默地接受。
沉默地麵對著一切因她而起,卻注定無法輕易因她而終的現實。
“不再重兵把守,是因為,他想要守的人,已經不在;把所有機關撤下,卻把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和寒冰玉石留下,則是因為,他至今還在等——還是沒有放棄。”
“若有一日,有人能帶你回來,無論帶回來的,是一具早已腐敗潰爛的屍體,抑或,如今的你——沉沉。你走的路,都是一條與去時不同,亮堂的路。”
一具屍體,於他人而言,不過是威脅他的刀,割開他喉嚨的劍。也許,在他有生之年,再不可能見到她。
可他甚至仍寄希望於死後。
當他死後,那具屬於她的、腐爛的軀殼,不再有任何利用價值,化為白骨,若能有人將她送回他的身旁。滿室秘寶,不記恩仇,儘皆取用。
“到那時,這座血池,便是他為自己——還有‘你’,選的埋骨地,”陸德生說,“……可是如今,你回來了。”
不是一具屍骨,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所以,”沉沉聽罷,卻突的發問,“你覺得……做謝沉沉,比做解十六娘好麼?陸醫士?”
陸醫士。
陸德生一愣。
幾乎脫口而出的那句“當然”,在觸及她抬起臉來、那雙如舊清明透徹的雙眼時,莫名哽在喉口。
是好麼?
當然,唯有謝沉沉,可以止住魏棄的殺伐之心,唯有謝沉沉,可以得到魏棄的青眼與無數次的破例,唯有謝沉沉……
唯有謝沉沉。
可是,如果謝沉沉不願再“做謝沉沉,儘管她是,又如何呢?
“就算我是,”沉沉輕聲說,“魏棄依然不會再是七年前的魏棄,扶桑、北燕不會重歸平靜,已經發生的一切,更不會因我這個動因出現而推倒重來。陸醫士,魏棄想要謝沉沉回來,因為他思念自己的……妻子。他入了執念,掙脫不出。那你呢?陳縉呢?你們是真的希望活著的謝沉沉回來,還是希望,謝沉沉依然還躺在這座血池中,做一枚不會說話不會反抗的……定海神針?”
她的腿早已坐得僵麻,站起身來時,整個人趔趄著、幾乎摔倒。
陸德生下意識伸手想扶,卻被她不著痕跡地側身避開。
她仍是微微笑著。
將肩上披著的外袍脫下,物歸原主。
“其實,謝沉沉這一生,所求的事很少,願望也很小,可是,偏偏是這麼小的願望,若要達成,卻要令全天下最有權勢的人犯難,”她說,“陸醫士,所以,如果我是你……我絕不會讓魏棄知道,今夜發生的事。更不會讓他知道,其實,謝沉沉曾來過,他們甚至隻差一毫,便能‘相認’——我永遠不會讓他知道這件事。”
“……為何?”
“因為,謝沉沉說要往東,魏棄會往東,可是,攔著他不讓他往東的人呢?那些人,真的能有好下場麼?”
仿佛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當頭澆下。
陸德生臉上神情驟變,看著她的眼神,愕然,疑惑——更震驚。
大抵在他心中,無論何時,謝沉沉永遠都是那個不顧一切、跪求他不能見死不救,滿心赤誠的少女。
可他並不知道,謝沉沉已死過一回……不,兩回了。
血熱過又冷,冷了又熱。
再熱,也隻能是溫的,再燃不起真心的沸火。
“就讓謝沉沉死了吧,”所以,她說,“死了的她,就像一根吊在驢子跟前的胡蘿卜,陸太醫見過麼?雖然有些殘忍,可是,人和動物其實一樣,隻要有盼頭,總能活下去的。”
“魏棄從前等的,是謝沉沉睜開眼,如今等的,是謝沉沉有朝一日,能與他合葬在一處——生同衾既已盼不到,便盼著死同穴。他等呐,等著等著,最後,也就平平安安地老了——沒人能傷害他,他已經是天底下最尊貴、最有權勢的人,何樂而不為呢?這裡的所有人,都尊他,怕他,未來,他會成那千古一帝,青史留名,為什麼不呢?”
沉沉歎道:“更何況,這條路,他走了七年,早已不是輕易能抽得了身的了。若他抽了身,有許許多多的人,包括陸醫士你在內,恐怕還要遭殃。”
“……那,你呢?”陸德生問。
“我?”
沉沉笑了笑——那笑容很淺:“不瞞你說,金二已答應了帶我出宮。也許,我會嫁給他?也許不會。不過,都無所謂。至少,我會永永遠遠地離開這裡……隻是,待我死後。”
她說著,忽若有所思地輕撫著自己的臉。
那張,屬於解十六娘的臉。
“死後皮囊焚儘,底下的骨頭,大抵……還算是我的吧?陸醫士,若是那時您還在,便把謝沉沉的骨灰,帶回這裡來吧。”
“還有。”
她背對著陸德生,許久又許久,終於,溫聲開口。
“您說得對,人活一世,要活的明白,死的明白。多謝您告訴我,原來這世上……確有人,極真心、真心地待過我。我感念於此,臨到老時,想來,仍會覺得這一生,活得值當,不枉此行。”
哪怕這樣的真心,以我之能,的確無以回報。
我謝沉沉,不過區區升鬥小民,終此一生,喜怒由己,並沒有與天同壽、萬古長青的功績。
可我啊,我也曾把一顆心掏出來,燃過他路上的一段燭火。
還不夠麼?
是夠了的。
窩在她懷中的狸奴,被一顆冰涼的淚砸中,倏然抬起腦袋,不解的“喵嗚”一聲。
沉沉揉了揉它的腦袋。
卻隻頭也不回地,向著地宮密道的方向走去。
生同衾,死同穴啊……
【謝沉沉,你說,今生惡事做儘的人,有沒有來世?】
【……】
【你跟了我,又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躍動的燭火間,她仍記得那雙幽深如潭的鳳眸,眼底,似有一點星火欲燃。
或許這才是一切故事真正的開始。
所以,那時,她是怎麼回答的呢?
......
【來世的事,誰曉得?】
十六歲的謝沉沉說:【但今生的事,須得試試,方才知道結果。】
殿下啊——
如今,你我終於知道了這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