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時候恐驚動旁人, 需借陸德生所執手令遮掩。
但等真進了朝華宮,宮門一關,再要出去——她手裡能用的辦法, 卻總是少不了的。
畢竟,世上除了魏棄外, 再沒人比她這個舊人更清楚朝華宮裡的諸多“門路”。
至於帶她來的陸醫士, 事後要怎麼跟人解釋,兩個人進來, 卻隻一個人出去……嗯。
有令牌在手,想來也,沒人敢為難他吧?沉沉苦笑一聲,心虛地按了按懷裡狸奴探出半邊的腦袋。
事後, 好不容易安撫住非要跟她走的謝肥肥, 某人輕車熟路、從小廚房後頭的狗洞往外麻溜一鑽。
鑽出宮牆, 四下環顧一圈,沒見有巡邏的侍衛,她當即摸黑往夕曜宮的方向徑直行去。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為避人耳目, 一路走,她甚至挑的都是宮牆下少有人經的甬道。可饒是如此,還是幾次險些被逮住。多虧她反應及時、又對宮中地形諳熟於心, 這才堪堪躲過。
結果,好不容易,終於摸到夕曜宮外。正準備“故技重施”。
人剛一蹲下,竟在那小洞口對麵, 看見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啊……!”
“啊!!”
兩人不約而同地驚叫一聲,齊齊向後摔了個屁股墩。
眼見得魏璟瞪圓了一雙大眼,看著似要叫人, 沉沉忙先他一步、連滾帶爬地鑽了進去,撲上前捂住他嘴,
“噓,噓!彆喊、彆喊。”
情急之下,哪裡還顧不上什麼世子不世子的?
她隻一個勁衝他比著噓聲的手勢,直至魏璟停下“嗚嗚啊啊”的掙紮,這才小心翼翼將人放開。
“世子殿下,”她壓低聲音,“民女、不是,奴婢……”
奴婢起夜睡不著,出去逛了一圈?
奴婢沒有亂走,隻是剛好發現這有個能爬出去的狗洞?
她嘴皮子一貫靈光,什麼奉承話假話謊話,張口就來。
無奈,眼下對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卻實在不好意思再扯那些個蹩腳的謊,是以,反倒僵在原地,尷尬地結巴了一陣——
直到心中忽然念頭一閃:不對啊。
沉沉表情微怔,低頭看向魏璟那張夜色也掩不住、滿麵通紅的臉。很顯然,那不是羞紅。
連她方才撲上前去捂他嘴時,第一反應,亦是被手心傳來滾燙的溫度嚇了一跳。
自己鑽狗洞,是怕被人逮住、當場宮規伺候——尚算情有可原。
可魏璟他堂堂世子殿下,想去哪不是去,為什麼要……這麼偷偷摸摸的?
他甚至還發著高熱。
“殿下。”
思及此,沉沉不覺眉頭緊蹙,下意識伸手去碰他額頭——被魏璟毫不客氣地避了一下,方才反應過來,以自己的身份做這事、怕是越矩,隻好又訕訕收回了手。
“您這是,要去哪?”她小聲問。
“……不用你管!”
魏璟被她嚇到,猶自驚魂未定。
一開口,卻仍不改凶巴巴盛氣淩人的語氣,嘶聲道:“倒是你,你敢不顧宵禁,違逆宮規,”他說,“小心我告訴孫嬤嬤,讓她治你!”
沉沉:“……”
這熊孩子。
她與他大眼瞪小眼,互盯了半天,心想,今天怕是難逃一劫。
不料,魏璟竟難得的沒有追究,更像無意驚動旁人,隻匆忙伸手推她。
“讓開。”他說。
“殿下您……”
“我說讓你彆管我!”
“……”
“你彆管我,我就不去告訴孫嬤嬤。”
魏璟想是燒得厲害,說話隻剩嘶啞的氣聲,手上的力氣卻不小,沉沉被他一推,防備不及,又一次跌在地上。
右手撐地,肩上還沒好全的傷口頓時隱隱作痛,整張臉都痛得擰巴起來,齜牙咧嘴。
魏璟卻看也不看她,泥鰍似的一鑽、繞過她,便想往那洞口出去。
“殿下!”
沉沉心裡恨極了自己這愛多管閒事的壞毛病。
無奈,動作卻總比腦子快一步,罵歸罵,她左手已伸出去,及時扣住魏璟的肩:
一個發著高熱的孩子,半夜不睡,卻神神秘秘要往出走。
倘若她當真隻是個奴才,又或者,隻是與他有仇無恩的解十六娘,當然可以放任不管,樂得輕鬆。
可……
“殿下,且慢。”
她在他小的時候,親手抱過他啊。
在他出生的時候,融掉簪子給他製金鎖,在他母親離世時,撕心裂肺地哭過。
“殿下,”她用力拽住他,心底唉聲歎氣——怕不是又觸了這小霸王的黴頭,回頭少不了一頓打,可,手上的力氣仍舊丁點沒鬆,隻固執地一個勁問,“您要去哪?怎的不帶個人一起。”
“你要想去,咱們現在便去找孫嬤嬤,叫孫嬤嬤陪您一起可好?”
打就打吧。
誰讓她是個記吃不記打的!
魏璟被她拽得身形一頓,用力掙紮,竟掙不開,當即“怒”而回頭,“你個……!”
你個什麼?
沉沉與他四目相對,本已做好了聽他破口大罵的準備,卻在看見他表情的瞬間門,驀地啞然:這蠻橫不講理的小世子,竟不知何時,眼底淚光盈盈。
若是真哭也就罷了,偏他死活倔強地咬著嘴唇,一副不想認輸、強忍淚水的犟模樣。反倒越發顯得可憐兮兮起來。
他竟然沒生氣。
隻是,嘴皮哆嗦了好半會兒,氣得半天沒說出話,真要開口時,眼裡的淚,終於還是一顆顆往下掉。
“你彆得寸進尺。”
魏璟紅著眼圈,一字一頓:“我知道你幫了我,若不是那畜生聽你的話,我……如今,怕是早被掐死了。可你也彆想我事事都聽你的……!我都答應不告訴孫嬤嬤了,你還要如何?”
還能如何?擔心你啊。
“……”
沉沉歎了口氣:“殿下,民女並非有意為難,也不敢為難殿下。隻是,殿下還發著高熱。有什麼事,不能明天再去?”
“我讓你鬆手!”
“殿下……”
“再不鬆手,我要叫人了。”
魏璟冷冷道:“叫孫嬤嬤把你關進暗室,不給飯吃。明日夜裡,我照樣來——你以為你攔得住我?”
看他這樣子,哪像能說得通道理的。
沉沉實在無奈,也心知他說的有理,終是不情不願地鬆開了手。
“那再不然,”她試探道,“殿下要去哪,帶上我?”
魏璟聞言,冷哼一聲,沒有回答。
獨在夜色之中,留給她一個遠去的後腦勺——
這家夥,竟頭也不回地跑了。
*
魏璟其人,的確出了名的任性妄為,卻談不上蠢。
知道自己要去哪、其實瞞不住宮中的各路耳目。所以,他甚至壓根就不避人,隻一心圖快。腦子燒得暈暈乎乎,也不妨礙他一路狂奔,兩條短腿、跑得生風。
【阿璟,你聽姑姑說,這是你能活命、唯一的法子了。】
直至記憶中陳舊破敗的殿門近在眼前,耳邊,卻似忽的響起一道溫柔的女聲。
他的眼淚又忍不住落下來。用力擦拭,仍然越擦越多,眼前一陣模糊,趔趄著摔倒在地。
手掌蹭破了皮,卻也顧不得喊痛,他隻手腳並用地爬起,依舊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你拿著這隻金鎖……拿好了。記得姑姑告訴過你的朝華宮麼?你一定要想辦法,記住,潑皮打滾也好,什麼都好,你拿著這隻金鎖,在朝華宮門外,大聲哭罷——哭得越大聲越好,一定要讓人聽到……讓‘那個人’聽到。】
那時他幾歲?
也許三歲,也許四歲,他已記不清了。
他隻記得,彼時的自己,尚不是旁人眼中受儘寵愛、恣意妄為的小世子。他住的亦不是夕曜宮,而是息鳳宮,“伺候”自己的老嬤嬤,永遠隻會喋喋不休地細數著他命運的種種不幸,說,倘若不是昏君無道,如今坐在皇帝位置上的,就是自己的父親,坐在太子位上的,便是自己。
可是為什麼,一步之遙……一步之遙,就差那麼多呢?他想不通。
他那時還太小,不懂什麼皇位,什麼太子,整天最盼著的,大抵隻有一日三餐來送飯的小太監,可以給他送半碗不餿的飯。當然,越多越好。
他不想餓得前胸貼後背,更不想梨雲姑姑把她的飯省下來給自己吃,他想長得壯實些、快快的長大,最好,以後也可以做個太監,這樣的話,或許就能像那個小德子公公一樣——他想,做了太監,大概就能整天愛吃多少吃多少,把自己吃的白白胖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