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梨雲 “若她還活著……”(2 / 2)

沉珠 林格啾 13238 字 9個月前

他為自己能想出這麼好的願望而沾沾自喜。

然而,當他把自己的這個“願望”說給老嬤嬤聽時,老嬤嬤卻氣得將他扇倒在地,瘋了似的撕扯他的頭發、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身上,他嚇得大聲哭叫起來——

可饒是如此。

他哭得驚天動地,撕心裂肺,梨雲姑姑聽到聲音趕到時,他已被打得隻剩半條命。

姑姑從老嬤嬤手中救下他,抱著他哭,跪著求小太監去找太醫,求他們救他一條命,可是,沒有人理她。

沒有人會理睬息鳳宮中住著的他們。這一點,他打小就明白。

宮中常年荒蕪,門可羅雀。從始至終,並沒有攔著他們不讓出去,可是,哪怕他們走出去,外頭的人永遠視他們如無物——他如此,梨雲姑姑如此,老嬤嬤和住在主殿裡那個瘋女人同樣如此。

他們仿佛遊蕩在宮中的鬼魂,若不是靠著小太監一日三餐地送來飯食,早就悄悄地餓死宮中,無人收屍。

為了救他,梨雲姑姑求遍了所有人,磕破了腦袋,沒有用。

把所有的銀兩拿出來,甚至壓箱底的首飾亦全都掏空,仍沒有用——

他知道自己撐不過去了。

所以,在姑姑又一次失望而歸時,把姑姑留給他、他卻沒舍得吃的半張餅子,又“還”了回去。

【姑姑、整日要繡花……要,做活兒,】他說,【姑姑吃不飽,就沒力氣,沒力氣,就,沒有銀子……阿璟,死了,姑姑還得活呢。】

姑姑捏著那半張餅子,捂著臉、痛哭失聲。

可她最後……竟還是為他換來了一帖藥。

魏璟知道,自己這一生一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小太監從梨雲姑姑屋裡走出來時,臉上獰笑的表情。

他的病好了,姑姑卻病了。

病得爬不起床,整日整日地咳嗽,發著高熱說胡話,可他除了哭,什麼都做不了。

他害怕得睡不著,每天一百遍、兩百遍地問,姑姑,你會不會死?姑姑,阿璟害怕,你明日、不,你現在就好起來,好不好?

梨雲姑姑便看著他笑,笑得眼淚流了下來。

【阿璟,】最後,她說,【去把姑姑妝奩裡、那隻荷包拿來罷。】

那隻繡金紋的煙荷包,他曾無數次見姑姑若有所思地捏在手中,卻一次都沒有打開過。

直至那一日。

他方才知道,裡頭裝著的,原是隻巴掌大的長命金鎖。鎖身上,一道狹長劃痕,看著半新不舊,在宮裡,實在不算什麼華貴玩意兒。

可姑姑卻說:【這把鎖,曾保你一命。】

【阿璟……今日,若姑娘在天有靈,定會再保佑你一次。】

姑娘?

哪個姑娘。

自他有記憶以來,便住在日漸荒涼的息鳳宮中,與老嬤嬤、姑姑、瘋女人為伴。

姑姑從不曾提及過他幼時的事,卻在把金鎖“歸還”於他的這天,拉著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

她說,她是老嬤嬤的義妹,為報答老嬤嬤曾經的救命之恩,受命前去朝華宮中當差,時刻監視、昔年還不是謝皇後的“謝姑娘”,他的“姨母”;

她說,他的父親死後,把他奪走的主母,原想一刀殺了他,可是那刀劃在金鎖上、擋了一擋、他嚎啕大哭引來了人,這才逃過一劫,被送入宮中;

【蘭芝姐姐於我有恩,若不是她,我早已到地下、與枉死的父母作伴……如今的苦,便當是我還給她的,可是阿璟,你不同,】姑姑的手指、愛憐般輕撫他臉龐,聲音止不住地顫顫,【阿璟,若是姑娘還活著,她定會待你好、會如你的親生母親般愛你,護你。你的姨母,是姑姑平生見過最善良的女子,若她還活著……】

【若她還活著……】

可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若是”呢?

她能為他做的,隻有替他擇一條不再挨餓受苦的前路。而他能做的,便是聽姑姑的話。

照著姑姑在布帛上、用炭筆畫給他的地圖,他偷溜出了息鳳宮,在宮道的必經之路上,潑皮打賴、嚎啕大哭。

他說思念姨母,其實,卻根本不知道姨母長什麼模樣;

他說夢見姨母,也是謊言,其實他從沒夢到過陌生女人,倒是經常夢見吃不完的白米飯;

他臉上在哭,可心裡的小人壓根流不出半滴眼淚,隻是惴惴不安地想:有用嗎?真的有人會相信嗎?

他們會把他帶出息鳳宮去嗎?

這是年幼的他,人生唯一可以主宰的一場豪賭。

而事實證明,姑姑替他下的注,賭對了。

在他被年輕的帝王抱起那一刻,掛在脖子上的長命金鎖,真的護住了他的富貴平安,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於是,他從息鳳宮中飯都吃不飽、不得已在太監手下乞食的小可憐兒,搖身一變,成了受儘寵愛的世子殿下。

他可以把欺負過他的小太監踩在腳下,用鞋底碾那張諂媚賠笑的臉;

他可以想要什麼便要什麼,因為他的姨父,是大魏的皇帝,是當今世上最有權勢的人。

於是,他的“願望”也跟著悄悄變了。

他不要做太監,他要做姨父最喜歡的孩子,日後,再坐上姨父的位置——宮裡的嬤嬤,每一個人,都這樣同他說。他也就信了。

他甚至以為自己真的可以代替蘭若。

不討喜的蘭若,不會賣乖、不會哭的蘭若。自己有哪一點比不上他?

安逸富貴的日子過得太久,他早已忘了,自己也曾對一個太監搖尾乞憐,忘了自己,本是被一個“奴才”養大——

【世子殿下。】

直到他發現,自己原來連一個畜生也比不過,才終於想起來。

給姑姑送去的金銀財寶、美食佳肴,全都被如數退回。

自己最後一次見姑姑,病榻上、那個隻剩一把枯骨的女人,噙淚微笑看他。

她分明還是自己的姑姑啊。

【世子……殿下,】可她卻不再叫他阿璟了——她的聲音變得輕不可聞,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奴婢,是朝華宮的‘叛徒’,殿下不該再與奴婢,有絲毫牽扯,從此,富貴滔天,朝天大道,殿下……該一個人走了。】

真正珍惜他,愛他,護他的人,從來都不是予他榮華富貴的天子——於坐擁天下的帝王而言,養大一個嬌縱任性的孩子,不過舊日恩情的施舍。

真正珍惜他,愛他,護他的人,除了已經死去的母親和姑母,隻有息鳳宮中重病纏身,不惜委身於閹人、也要為他換一線生機的蘭芝姑姑。

可他已經……整整四年,沒有見過姑姑了啊。

他甚至連養大他的姑姑,如今是生是死,可有吃飽飯,穿暖衣,都一概不知——

噩夢驚醒的那一刻。

魏璟滿頭冷汗,如墜冰窟。

他還太小,不知該如何形容那一刻、心底的失落與恍然,隻是忽的驚覺,自己如今所“擁有”的一切,其實,還比不過昔年捧在手心,姑姑寧可餓著肚子、也要讓給自己的半碗白米飯。

可如今,他卻連那半碗白米飯,都已留不住了。

……

息鳳宮外,並不曾設任何守衛。

這是一座徹底被視為禁地,冷落到幾乎瘮人的宮殿。

誠然,隻要關在其中的人想,她們其實隨時都可以走出這座冷宮——然而,七年過去,除了魏璟外,甚至包括梨雲在內,並沒有人踏出息鳳宮一步。

仿佛一座宮門,足以隔開天塹。

如今。

本該終身不再踏足此處的魏璟,卻毅然決然、撲開了這座與世隔絕的宮門。

“姑姑!!”

稚嫩的童聲,響徹破敗的殿宇內外。

大殿之中癡坐的身影,懷抱著褪色的木塑,呆呆抬起頭來。

在她身下,濃稠的血泊尚未凝固。

不遠處,已經腐爛多日的女屍旁,另一個被一刀穿胸、本該死透的女人,卻突然如瀕死的小獸般,徒然掙紮起來,喉口發出囫圇不清的氣聲。

“阿……”璟。

鮮血滲入青磚,遍地斑駁。

她的胸口,一道足以致命、撕裂的豁口——

“姑姑!!”

“姑姑,你在哪?”

“姑姑!”

魏璟找遍了息鳳宮裡裡外外,沒有找到半個活人。

無奈之下,視線終於遲疑著望向主殿方向:他知道,那裡住的是老嬤嬤的主子,一個奇奇怪怪的瘋女人。

他害怕她,從小就怕。

可是,隻剩下主殿沒有找過了——

一咬牙,這孩子幾乎使出吃奶的勁、跑上前去,推開沉重的大門。

月光傾瀉,一地流螢。

“……”

他早已哭紅、腫成一對核桃的雙眼,卻在看清殿中情狀的瞬間門,不敢置信地瞪大。

“阿……璟!”

麵上滿是錯落割傷、血肉模糊的女人,衝他歇斯底裡地大喊:“走!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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