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多數時候,他們這對奇怪的父子,卻隻是呆在同一個地方,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有的時候,若他不主動開口,他們甚至好幾天也說不上一句話。
哪怕說了,也是僵硬的、冷冰冰的幾句“例行問話”。
【陳縉給你的策論題目,做得如何?】
【秦不知教你的劍法,殺意太重,不可濫用。】
【你母親的祭日……將至,啟程江都前,去見見你外祖母和舅舅。】
好像多說一個字,多說一句話,滿溢卻陌生的,不屬於他們這種人該有的“溫柔”,便會灼傷了彼此似的。
魏咎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也早已習以為常。
直到,魏璟出現了。
在此之前,他從沒見過自己的這個便宜“表哥”:尤其是,眼前這個捏著一隻土氣的金鎖嚎啕大哭,灰頭土臉、瘦得乾巴的小屁孩,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哪裡有半分“小皇孫”的影子?
他實在討厭過於鬨騰的孩子。
而與他一般年紀的孩子,又大多鬨騰。所以,結論便是,他討厭魏璟。
隻是不屑於表露出來罷了。
他討厭魏璟總是哭笑隨意,討厭魏璟做什麼都有人兜底,討厭魏璟可以做個愚蠢的人卻不被討厭。
尤其,他更討厭——
【蘭若!】
又來了!
【你看,這是你母親送給我的,】魏璟獻寶似的湊上前來,給他看手心裡躺著的、那隻劃破一條殘痕的金鎖,【姑姑說,就是這把鎖保住了我的命,是姨母冥冥之中救了我。】
【可是……姨母不在了,我報答不了她了,我……蘭若,我就報答你吧……你說好不好?】
他真當自己看不明白他那拙劣的討好伎倆麼?
魏咎心下嗤之以鼻。
本該頭也不回地離開,兩腳卻不知怎的,像生生釘在了地上。眼神一眨不眨,盯著那隻陳舊又老土的金鎖。
正麵,刻著“長命百歲”,背麵,刻著“福壽安康”。
長命百歲,福壽安康啊……
他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哪怕魏棄。
他生來過目不忘,連出生不久時的記憶,喂他的乳母臉上長著幾顆痣,都記得一清二楚。唯獨,卻對自己“母親”的印象模糊不清——儘管人人都說,母親為生他,幾乎力竭而死;魏棄也說,為了保住他的命,他的母親受的苦,是人所不能忍……可他還是毫無印象。
仿佛生命裡,從沒有出現過這樣一個人。
仿佛,從他生下來,到她撒手人寰,她有那麼多次機會可以碰碰他,抱一抱他,卻從沒對他伸出過手一樣。
魏咎心裡的恐懼和難堪,在看見那把金鎖的第一眼,忽然間,便迎風見長,肆意蔓延。
……但是,誰說他的記憶不會有絲毫紕漏呢?
也許是抱過,但他忘了呢?
他臉上表情不變,心裡“安慰”自己,一轉頭,卻偷偷背著人,把承明殿掘地三尺翻了一遍——甚至於,還能翻得不讓任何人發現。
承明殿沒翻出什麼,又跑去朝華宮找。
總會有點什麼吧?
他心裡忍不住想。
……不是金鎖,說不定有百家布,沒有百家布,說不定,有金手環,玉如意,實在不然,親手做的小衣裳,小布偶呢?
他把所有的理由都找好,所有的事,都自認為做得滴水不漏,心裡想了無數種不著痕跡“炫耀”回去的辦法——
可,到最後,他什麼都沒有找到。
他的母親,既沒有祝他長命百歲,也沒有祝他福壽安康。
他輸得一敗塗地。
這一生,第一次,為屈辱而哭得稀裡嘩啦。
【我、我的呢?】他跑去問魏棄,抽噎中,連話也說不清楚,隻不住地比劃著胸前,【為什麼、我,沒有?】
為什麼他有?
那是我的母後,我的娘親,我的。
為什麼魏璟有,我沒有?
他抱著魏棄號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那一刻,他真的變成了一個幾歲的孩子,一心盼望著,魏棄能拿出一件什麼東西來,哄他也好,騙他也罷,哪怕隻是一片衣角,一塊繈褓布——他總得讓他相信,他的娘親是愛他的。
總得……讓他相信吧?
他從她的腹中出生,他的天性就是愛她。
他不求她愛他勝過愛旁人,她甚至沒有抱過他,不曾在生命的最後。留戀地看過他一眼——他亦隻不過,想要一點……哪怕一點,她將他帶到世上,也曾真心盼望他平安喜樂的證據啊。
“愚不可及。”魏咎忽然低聲道。
跟在他身後的黑衣男子聞言,垂首不語,如影子般,一路沉默跟隨。
魏咎卻始終頭也不回,隻吩咐後腳匆匆尋來的管事立即準備馬車——
“還請殿下三思。”
身後人卻倏然開口道:“她在息鳳宮,不會出事。”
“是你說不會,便不會的麼?”
魏咎聞言,表情沉靜,微側過頭。
眼底卻分明波瀾幽暗——他語氣冷淡:“怎麼,你有預卜先知之能?還是說,你治得好那女人的瘋病?”
“卑職無能,”那黑衣人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當即跪下,“但,卑職之所以沒有出手,反而回宮稟告殿下,也隻因……親眼所見。”
“……?”
“廢後江氏,一見到那解十六娘,立即磕頭痛哭不止,情狀如同幼兒,並無加害之意,反倒像是——”
像是白日見鬼,心虛恐懼,暴露無遺。
後話未落。
魏咎卻忽的表情微變,猛地推開他,快步走到廊下,幾乎踮起腳尖來,仰首望向西北方,那片依稀蔓延開的火光。
“……”
黑煙滾滾,紅焰衝天,燒灼著他眼底翻湧墨色——
“顧不離!”
他忽的厲聲道,雙眼漚紅一片。
“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