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方才沉聲道:“的確古怪,前所未聞。”
且不提所謂怪物的存在,單是那些書冊,三百年不腐,卻離宮即焚的“規矩”,便足夠讓人心生忌憚。
也正因此,那些被召集而來的翰林學士,如今儘數被關在宮中,所居之處,與此地一般重兵把守,絕不能向外界透露半點風聲。
究竟是誰開掘出地宮,又將這些藏書貯存於此。
留下它——既是為傳書於後世,偏又以盤龍石掩之,並不公諸於眾,一切的一切,都令這所地宮謎團重重。
在他看來。
與其說密室深處,青銅門的鑰匙,是昔年江都城中,尹氏贈予沉沉的竹節手鐲。
不如說,這整座地宮的鑰匙,就是謝沉沉一人。
阿史那珠……
腦海中,無數瑣碎而密結的片段浮現,又一一破碎。
荒淫無道的末帝,遠道而來的和親公主。
最後,一個頭顱懸於城牆,死無全屍,暴曬為鳥獸所食;一個驚駭而亡,至今仍被無數擁簇者留戀掛牽。
江都城中,嗓音尖銳、麵白無須的青年;瘋癲半世,卻被謝沉沉所“收服”的瘋婦人,病中托付的竹鐲。
以及魏璟所說。
江氏跪在“解十六娘”跟前,痛哭流涕,懊恨懺悔——
“當年末帝焚書,闔宮上下所有典藏,儘皆焚毀,百年,乃至近千年傳承,付之一炬,”魏棄忽道,“大魏開國至今,整三十年。這處地宮從未被人發現。”
在零星留下的野史記載中,祖氏王朝,上承天啟,乃千年未有的禮樂盛世之邦。
據傳,天啟滅於三年大旱,民不聊生,各地起義不斷,而祖氏先祖以巫神後裔自居,祈雨救民於危亡之際,民心所向,一時無人可擋。
天啟滅,而祖氏王朝立,二百年昌盛不息——直至王位傳到末帝手中。
一切變得急轉直下。
“末帝……是個什麼樣的人?”沉沉忍不住問。
如果說,那位阿史那珠公主,是儘得遼西民心,公認的救世神女。
那麼這位昏庸無道的君王,便是世人公認,葬送百年江山的罪人。
“治國如兒戲,昏庸勝夏桀,”果然,魏棄亦道,“他雖將起居注等一應史書記載燒毀,可治下之人,卻無法儘殺,因此,關於他的傳聞倒是不少。”
“那他把那些書燒了,是因為心虛麼?”
“也許吧。”
魏棄想了想,隨口道:“據說他天生殘暴,不為生父所喜。無奈祖氏傳至他之一代,隻兩名皇子,長兄大他二十歲,本是毫無疑問的儲君人選,卻在登基前驟然暴斃。他被推上皇位時,年僅十五。不顧朝臣非議,娶後殷氏。”
若然殷氏隻是尋常女子,也就罷了。
然則,殷氏彼時二十有六,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殷氏抵死不從,他便命人將殷氏的兩個孩兒烹作肉湯。
“殷氏,是他兄長明媒正娶的正妃、他的長嫂;殷氏的兩個孩兒,是他的親侄兒。”
“……”
魏棄說:“如今魏璟住的夕曜宮——未經前朝大火前,曾是整座皇城中最為奢靡的宮殿。而夕曜宮,便是末帝為殷氏所建,然而,直至末帝倉皇逃宮,始終空置。十年前,方才漸次修繕——卻再難複原老宮人們口耳相傳的‘黃金宮,玉瓦殿,摘月來為池中墜’。”
“摘月?”
“殷氏生於八月十六,喜月圓,不忍見彎月有缺,每每憾恨垂淚。末帝便為她造了一處月影池。池中月,永盈不缺,”魏棄道,“但月影池,後來亦毀於那場大火。”
沉沉忽想起來夕曜宮前院、那片寸草不生的空地,格格不入的荒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冷不丁,卻忽然又抬起頭來,停下腳步。
魏棄亦被她帶得一頓,兩人險些撞了滿懷。
“怎麼?”
“沒什麼,隻是……”
沉沉看著頭頂,那些無一不散發幽幽熒彩、色澤“詭異”的晶石。
“好像星星。”她喃喃說。
“星星?”
“……”
沉沉忽然便不說話了。
一股沒來由的失落攥住她的身體。
她甚至不知自己為何而流淚——仿佛隻是全憑本能。反應過來時,眼淚卻已先一步奪眶而出,淚流滿臉。
【區區星塵,豈敢與明月爭輝。】
【的確如此。】
【……】
【可,陛下。明月有盈缺,半點不由人。繁星如許,卻始終於浮雲長夜之間……亙古不變。】
亙古不變。
“芳娘。”魏棄眉心忽的緊皺,反手握住她手腕。
“沒事。”
她卻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喊的什麼,隻胡亂抹了抹臉,自嘲道:“這地方的確古怪……很古怪。我們走吧。”
話落,拽過他衣袖,便一路朝前、徑直深入。直至走到那麵赫然聳立的青銅門前。
沉沉從袖中掏出竹節鐲,半蹲下身,小心翼翼將之嵌入機關凹槽之中。
誰料,才剛勉勉強強“塞”了進去,她手一撤開,立刻“啪嗒”一聲——
竹節鐲滾落在地,灰塵四濺。
她不信邪,再試一遍、兩遍,結果照舊。
魏棄問她:“合不上?”
“不,合得上,但是……”
話音未落,又是一聲脆響。
不記得第幾次,那竹節鐲再度灰溜溜落在地上。
眼見得連鐲身都灰撲了幾分,沉沉不由一陣頭痛:
事到如今,她心中已有七分——確認了自己與阿史那珠的……關係。
加上魏棄在旁的“推波助瀾”,如此想來,這隻竹鐲,十有八九便是解開地宮秘密的關竅所在。
但為什麼還是解不開?
沉沉蹲在地上,抱頭思索。
魏棄原想開口,不知為何,嘴唇略微翕動,忽又止住了話頭。
帶不出去的書,點不亮的燈,消失的怪物,不燙手的晶石——所有的特殊與例外。
【十六娘!】
【這裡、這裡有個東西!好像是能掰動的……可是……我打不開……】
當時,魏璟打不開的那道門,自己是怎麼打開的來著?
沉沉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雙手,攤平,又緊握。
當時……
她右肩受傷,半邊身子幾乎都在流血。
血。
......
一滴,又一滴的血,從她當機立斷咬破的指尖滴落在鐲身,瞬間融入其中。
沉沉再度將那竹節鐲嵌入機關凹槽。
這一次。
竹鐲不曾滾落,卻是熟悉的“咯拉”聲——猶如齒輪轉動,重啟,清晰地響徹在耳邊。
一息光景,眼前的青銅門,轟然而開。
*
沉沉:“……”
說實話。
在外間見識了那麼多“古怪玄奇”之處,她已做好了內間更加“彆開生麵”的準備。
然而,她好不容易調整好胸口鼓噪心跳,萬分期待地睜開雙眼、站起身來。
入目所見,青銅門後,卻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臥房?
如果這石桌石凳、樸素得近乎簡陋,以及,和外間那整齊有序的布局相比——簡直亂得有些慘不忍睹的一地狼藉,確實是曾有人在此長住過的話。
“為何不說話?”魏棄問她。
“我……”
“大失所望?”
他似乎已從她倒抽一口冷氣,又“嘶”一聲失了後話的反應裡讀出不對。
沉沉一時汗顏,勉強打哈哈說了句“不是、不是”,便又領他向內去。
結果,沒走兩步,腳下便又踢到一隻長木匣。搶在魏棄問她是什麼之前,她已手快地將那木匣鎖扣打開,卻見裡頭,赫然擱著一把再寒磣不過的木劍。
彆提開鋒——劍頭甚至都是平鈍的。若非劍身長有四尺許,且佩有劍穗,她幾乎懷疑這是尋常人家做來哄孩子的玩意兒。彆說,小時候,隔壁王家虎頭都有兩把類似的。
沉沉嘴角微抽,將那木劍拿在手中細看。
忽覺手下有些凹凸不平處,定睛一看,卻見木劍劍柄處,依稀還刻有兩字,名曰,“不殺”。
不殺劍?
沉沉一頭疑雲,百思不得其解,索性轉手拿給魏棄。
“是木頭劍,”她說,“沒有劍尖,平的,割不傷手。”
見魏棄也沒摸出什麼不對來,她便又將劍擱在一旁的石頭桌上。
“這裡好似住過人。”沉沉說。
“擺設如何?”
“就是……”
沉沉想了半天,委婉道:“朝華宮院中的石桌石凳,再加上,不是寒冰石的石頭床,還有一地的破木匣子、衣裳、呃,書?”
又是書?
沉沉拿起石桌上的書冊。
翻開看,本以為又會是什麼鬼畫葫蘆的字符,然而出乎意料:這些字,她多半都是認識的。
甚至不僅認識。
裡頭所記載的內容,更像是一本……沒有記載具體年月的,起居錄。
第一頁,本月練劍,除此外無事。
又一頁,本月讀書,除此外無事。
連著翻了許多頁,翻得她都有些懷疑是否整本都是這樣無趣內容,又怕魏棄在旁等得無聊,隻好先把他扶著坐下,磕磕絆絆地給她讀了幾句。
讀得苦乾舌燥,到最後,忍不住一翻翻了半本。
冊子上記錄的內容,卻終於開始有所不同——
“我定要到山的那頭去。”沉沉念道。
魏棄坐在石凳上,右手支頰,問:“什麼山?”
“……沒寫。”
【本月翻山失敗。長生向師父告狀,被罰二百鞭。】
【本月翻山失敗。長生騙我砍五百根竹子就教我怎麼翻過去,我被騙了。】
【本月翻山失敗。長生說,山的那頭還是山,那裡的人與我們並無不同。我不信。】
【本月翻山失敗。為什麼會有山?山的那頭究竟是什麼?】
......
【長生帶我翻過了山,但長生說,我再也沒有回家的路了。】
“這個叫長生的人是誰?”魏棄問。
沉沉撓了撓鼻尖,往前翻了幾頁,又往後翻了幾頁。
許久,窘道:“……還是沒寫。”
突然出現的,誰知道他是誰啊!
不過,她卻已經被這山啊山的勾起了興趣,遂接著往下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