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後。
北地邊陲, 四平縣。
“四平”——原取四海升平之意。無奈此地不偏不倚,正處大魏與北燕交界地帶。物產不豐,卻屢遭馬匪沙盜滋擾, 匪賊所過之處,燒殺劫掠,無惡不作。
每逢戰亂, 十戶僅存一戶更屬常事,不過百年,家姓已換了幾輪。
直至上任縣令曹康治下,組織民兵,疏渠開路,兼以培育良種, 以青苗之法賑濟農民。此地百姓,終才因此過上了幾年休養生息的安生日子。
誰料, 天有不測風雲,八年前, 曹康意外慘死在上京述職路上。
此後朝廷接連派來數名繼任者, 卻概都收效甚微、先後死於沙盜或暴民之手。
又因年前北疆疫病散播至此, 縣中下令圍城, 縣官倉皇逃命。四平縣,竟一度成了無人管轄之地, 迄今已半年有餘。
城外田地荒蕪, 毫無往年豐收時節將至的喜慶景狀,城中主街,更是一片蕭瑟,滿目蒼涼——
而亦正因此。
反倒顯得那當街而過、兜帽蒙麵的高挑身影愈發顯眼。
“老大,這合著是個娘們兒吧?”
“看著像。”
“咱從那鳥不拉屎的山上回來之後, 都多久沒開過葷了……”
“那,就把這個搞到手來玩玩。”
昏暗小巷內,竊竊私語的話音方落。
眼見得那肩披鬥篷、渾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的雪白人影從巷口走過,兩人頓時頗有默契地沉默。
隻等她與巷口錯身而過的瞬間。
當即一同發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人撲身,一人拖腳,便要把她往巷中拽去!
“啊!!!”
女人被拽得摔跌在地,驚恐間,倉皇大叫。
手中菜籃在地上滾了老遠,裡頭的藥草胡亂撒了一地。
“彆吵!給老子閉嘴!”
兩人見計策得逞,一時間,也顧不得光天化日,便火急火燎地要去解她衣裳。
兜帽散開,露出底下一張麵若銀盤、雪白圓潤的臉。
可這世道,四平鎮裡的尋常人家,家中子女,哪個不是病得麵黃肌瘦?
原本將她按死在地動彈不得的黑瘦青年,遲疑地停住了手。
“救命!來人……救命!白大哥……!”
而那女子見他停手,立即毫不猶豫地叫出聲來。
“老大,”旁邊那個插不進手的見狀,一時急得上臉,忙伸手捂住女人的嘴,“怎麼了,愣著做什……”
他說著便要撲上前來“代勞”,哈喇子險些沒流了女人滿臉。
豈料,手還未觸及女人前襟,身後巷口處、卻忽傳來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喝。
“你個殺千刀的沒良心的兔崽子!!”
一記悶棍當頭而下,直抽得他下意識手捂腦殼、哀嚎不已。
原本騎在女人身上的黑瘦子亦未幸免,被隨後而來的一掃帚掀得飛起,翻倒在旁——
“就是他倆!誰認識?誰家養的畜生!他們竟敢欺負白姑娘!”
“我認得,是石家的兩兄弟,前幾年被征去和北燕人打仗,沒多久便做了逃兵,之前鬨瘟疫,他倆又去投奔了馬賊!如今那群馬賊死的死,逃的逃,怕不是又給他們逃了出來……倒是命大!”
“貪生怕死的無恥小人,竟還敢冒頭!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待兩人迷瞪著緩過勁來,四麵竟已圍滿不知從哪趕來的烏壓壓人群。
石家兩兄弟躲在山上避瘟疫,躲了已有兩個多月。如今甫一下山,見家家閉戶,還以為城中死得沒剩下幾個活口,又哪裡見過這陣仗,慌得不迭跪下磕頭,連聲求鄉親們饒過一命。
可哪還有人願意理睬他們?
原本摔跌在地的白衣姑娘,被人七手八腳扶起。
為首報信的老頭、亦是四平縣中陳家大族的族老,又忙衝她恭敬作揖道:“白姑娘,老叟幾人來遲,累您受驚了。待老叟領人處置完這孽障,定當登門謝罪……還請白大夫、白姑娘原諒。”
老翁身上衣裳滿是補丁,麵容憔悴,姿態間,卻還看得出幾分昔日雍容。
“白姑娘”見狀,連忙衝他擺手。
攏了攏身上鬥篷,又戴起兜帽,將渾身上下遮得密不透風,唯露出一雙清澈杏眼。
“哪裡的話,當是十六娘多謝陳伯相救。”
她低聲道。聲音溫溫柔柔,如清風拂麵:“今日我兄長那處,缺了幾味藥。我急著出門,竟不察有賊人蹲伏,若非諸位趕來及時,恐怕……如今,境況更糟。”
她說著,又衝眾人福一福身。
人群中登時嘩然,一個接一個給她“回禮”:俯身作揖的、跪下磕頭的,低頭拭淚的,場麵不可謂不壯觀。
她哭笑不得,攔也攔不住,隻好飛快把地上的草藥拾起,裝回籃中。
“姑娘放心,”陳伯道,“我等定當嚴懲賊人!絕不姑息!”
“嗯、嗯。”
“姑娘慢走——”
“嗯嗯。”
末了,竟連覬覦自己的賊人亦顧不上計較,匆匆衝眾人頷首過後,便一溜煙快步離去。
石家兄弟目送那“倩影”走遠,不由悔得目呲欲裂。
還待為自己求饒兩句,陳伯卻已走到跟前。
劈頭蓋臉的幾耳光,直打得兄弟二人嘴角沁血。
“狼心狗肺的蠢東西!”陳伯厲聲罵道。
瘦骨嶙峋,兩頰深凹的老人家,打完這巴掌,右手仍不住發顫。
“你們壞事做儘,可知那姑娘是誰?”他滿臉痛心疾首,“又可知道,我們這些鄉親為何還能活著站在這裡……若不是白大夫妙手仁心,若不是白姑娘可憐我們——”
“無辜啊!族伯!我們、我們兄弟倆,當真對此一概不知!”
石家大哥、那黑瘦青年臉頰高高腫起,聞言,卻還連聲為自己辯解:“陳家阿伯,我、我們兄弟二人躲在山上避難,壓根不知這姑娘來曆,我們隻是……!”
“隻是?”
有人冷笑一聲:“哪怕那姑娘不是白姑娘,你們以為自己做的就對了麼!族長,這石家兄弟打小便是倆混不吝的刺頭,如今竟還乾出這般醜事,豈能留得?!”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眾人你一嘴我一嘴,群情激憤。
身後人群之中,卻忽然再起喧嘩。
老翁眉頭緊蹙,不滿地回過頭去。
正要嗬斥,看清分開人群、走來的是什麼人,卻又立刻神情大變,顫顫巍巍站起身來。
“官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