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纓提著食盒, 踏入謝沉沉“暫住”的南廂房時。
她整個人蜷在床邊,正費勁吧啦把身子弓成一隻蝦米,用牙撕咬手上捆著的麻繩——打從七日前、試圖逃跑被抓回後,她兩手便被一條麻繩綁在床柱, 非“人有三急”或一日三餐時, 不得解開。
許是啃得太入神, 甚至都沒注意到何時有人推門進來。
“……?”
直至臉頰被人托起。
滿是老繭的手指輕撫過她沁血的唇角, 她一時吃痛, 呲牙咧嘴間,這才悚然抬頭。
“十六娘, 我——”
原以為是又被照顧自己起居的十六娘發現“不軌行徑”, 下意識想要賠個笑臉,卻對上雙再熟悉不過的狐狸眼。
眼角朱砂一點,平添幾分瀲灩。
“牙疼麼?”他問她。
分明是溫和關切的語氣。
她目光微滯,落在他笑顏依舊、瞧不出半分被病痛折磨, 反倒一派從容的麵龐上, 眼底卻隻有憎惡、震驚、懷疑,種種複雜情緒攪在一處。
末了,咬牙切齒擠出一句:“英恪,”沉沉低聲道, “你還活著。”
你竟然還活著。
地宮一戰,兩敗俱傷。
他冒死掠她離開, 整個人卻幾乎被“不殺”橫劈作兩截, 肺腑重創。按理說, 撿回一條命已是大幸,可逃出當天,皇城連夜發出通緝, 舉國搜捕——
【前麵的人站住!都看好了,有沒有見過畫上這名女子?】
【所有醫館、藥坊,凡有腰腹被劍刃所傷,前來求醫者,一律嚴查。金瘡藥,止血草……拿去,此頁藥物,均停售三日,不得有失!】
【開門!開門!奉命搜查!】
宮門緊閉,滿城戒嚴。
沉沉對那段記憶最後的印象,時至如今,其實隻剩耳邊嘰裡呱啦——聽得懂一半、又有更多聽不懂的突厥語。
她總在半夢半醒間,聽見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議論。
能勉強聽懂的,無外乎“可汗”、“公主”、“戰爭”一類的詞,更多聽不懂的,便隻能領會到說話人慷慨激昂到近乎激憤的語氣。說到最後,每每都是爭吵,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
而她昏迷的時日,遠比清醒的時候長。
每一次醒來,似乎都在不同的地方:謝纓帶著她這個累贅,輾轉諸多“據點”。
看似和樂繁華的上京城,掀開頂上粉飾太平的畫布。底下的世界,遠比她想象中魚龍混雜。
有突厥人的接應在先,謝纓最終將她藏身於每日進出上京城的菜商車隊中,輾轉耗費數日,躲過幾輪搜查,竟也真的混出城去。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離了上京,一路驅馬狂奔,晝伏夜行。
她依舊睡多醒少,渾渾噩噩,可每一次清醒,有力氣說話時,還是不厭其煩的、向他求證著同樣的問題。到最後,幾乎已成了一種執念——
她想不通。
如果四年前,那個闖入地宮的“銀蛇劍客”就是他謝纓。
那麼,四年前本就可以做到的事,為何如今又要重來一遍——甚至,寧可付出遠比那時更加慘痛的代價,也要不惜一切將她帶走?
【英恪,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有時,她醒在他的肩上,聽見他呼哧如風箱般急促的喘息聲。
他背著她,穿行於荊棘密布的山路,一言不發。
有時,她亦醒在馬背上,聞得到腐肉的氣味,和幾乎撲鼻的腥氣。
她知道,那是他身上傷口再度崩裂卻得不到及時處理的結果。
可他依舊隻是把她護在懷中,緊攥韁繩,什麼也不說。
直至她再抗拒不住洶湧睡意,沉沉睡去。
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仍是少時,上元燈節。
他也像這樣把她背在背上,抱在肩上,讓她能擠在人群中、看清前頭頂缸唱戲的情景。
她看得歡了,不住鼓掌拍手,又低下頭去,把前頭在唱什麼、演什麼,一一說給他聽。
【阿兄,你說沉沉以後長大了,也學上一門手藝活,賺到銀子來、給你買珍寶坊最好的蛐蛐籠子,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歡那玩意兒麼?】
【不好。】
【那,學唱戲?聽說戲班子的方班主,一年到頭,賺得可多呢!比阿爹還多!】
【也不好。】
【怎麼什麼都不好?】
她連著幾句話都被他想也不想地否定,不由氣惱起來。
玩鬨心起,索性拽他兩鬢頭發來玩,一時扯高,一時往兩邊拽成須須。
結果一不小心用大了力氣、竟似真拽疼了他。
聽得他“嘶”聲叫痛,她心裡一跳,慌忙鬆開手,又一把緊緊捂住他的臉。
【阿兄,疼麼?沉沉給你捂捂,捂捂就不疼了——】
【阿兄不願叫你做旁人眼裡,逗趣討賞的玩意兒。】
【……什麼?】
是了,在那夢裡。
謝纓還是江都城中“作威作福”的小霸王,她還是一頓能吃三碗飯,白胖到被鄰家虎頭笑話嫁不出去的小姑娘。
騎在兄長的肩膀上,翻過牆,看過戲。
還以為能在他身邊,就這樣安安穩穩、做一世長不大的謝芳娘——
【阿兄,沉沉弄疼你了麼?怎麼不說話?】
【英恪……你竟然還活著。】
她忽有一瞬恍惚。
“怎麼,我沒死,叫你失望了?”謝纓卻聽出她的話外有話,低聲笑道。
說話間,以指腹仔細揩去她嘴角血痕。
見她眉頭緊蹙、擺頭掙紮,這才不露痕跡地撤開手指,轉而摸向方才隨手擱在床邊的食盒。
掀開盒蓋,他從裡頭端出一隻猶然冒著熱氣的雪白瓷碗。
這氣味?
沉沉緊盯著那黑咕隆咚的藥湯,心中暗道不妙。
謝纓卻並不急著將那藥遞到她麵前,反而一派老神在在,把藥湯湊到嘴邊吹涼。
“你又要給我喝什麼奇奇怪怪的藥?”她一臉戒備。
害她這一個多月昏多醒少還不夠?又來?
“自然是迷魂湯。”謝纓慢慢吞吞地答。
“……”
“喝了便會重新把我當作你阿兄,幫我親手殺了魏九,你信麼?”
話落瞬間。
很顯然,身體比腦子反應更快——她下意識向床內側縮去,與他拉開兩臂距離。
還要再退、手臂關節竟被抻到一聲輕響,手腕勒出的血痕再被剮蹭,她眉頭緊皺,悶哼一聲,卻仍是用腳勾住旁邊錦被、蓋在身上,拚命把半邊身子裹進裡頭。
足把自己裹成一隻長蟲,這才罷休。
“你……想都彆想。”乾完這一切,被子裡,甕聲甕氣傳出一句。
謝纓聞言,垂眸瞥她一眼。
很快又轉開目光,看向眼前波紋輕晃的藥湯。
“為何?我刺他一劍,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他忽道,“但魏家小兒也險些殺了我。妹妹,為何你隻恨我,卻從不想想——他死不了,而我,卻險些真死在他劍下。”
......
說到底,他終究還是低估了那魏家小兒的本事。或者說,不要命的程度。
分明雙目已盲,雙臂負傷,誰知,數年不曾交手,那人於劍術一途的造詣竟不知何時、突飛猛進,再不是曾經單靠一身體術橫行霸道的做派。數百招拆下來,他亦隻借地形之利險險勝過半招——
【你究竟是何人。】
【陛下也要像舍妹般心存疑慮,問我究竟是謝纓,抑或旁人麼?】
【尹問雪隱退多年,平生並無親傳弟子,他所習劍法亦早失傳於江湖。你卻精通此道,青出於藍……】
【此言甚是。】
謝纓手中長劍,以銀蛇為形,既奇且快,變招無數。
魏棄手持不殺,聽聲辨位,卻唯有直進直出,以不變應萬變。兩人影掠如風,一時難分上下,直至謝纓忽以左掌揮出,隔空劈碎洞外書架。隻聽“轟隆”一聲,無數書冊如山傾倒,魏棄眉頭緊蹙,下意識偏過頭去。
隻這失神的一瞬。
【但誰說的,傳承,一定要靠師承,而非……殺以代之呢?】謝纓溫聲低語。
劍鋒來無影、卻毫不留情穿胸而過。
魏棄身形一滯,一口鮮血噴出。
【英恪!!!】身後,是謝沉沉失聲厲喝。
半招之下,勝負已分。
謝纓正要拔出他胸前長劍,忽卻聽耳邊風聲掠過,回過頭去,正對上一道從書架上飛躍而下的怪影——
滿臉黑毛,骨架瘦小,四肢並用,利爪如刀。
似人,更似獸。
“……?”
什麼東西?
他瞳孔微縮,見那怪物不知何時蟄伏在黑暗中,亦不知為何突然出現,隻在出現的那一刻,不住呲牙。
幽黑瞳孔四下環顧一圈,末了,竟想也不想地衝他飛撲而來!
連抓帶咬,口水飛濺,出招毫無分寸,卻力大無窮。
他本就精疲力竭、防備不及,頓時被撞飛數丈遠。人未站起,黑影已在跟前,雙爪掐住他脖頸,用力收緊。
【吼、呼……吼吼!!】
鼻孔翕動,嘴裡發出意味不明的怒吼,它顯是怒極,雙臂青筋暴起,尖銳的指尖在他頸邊留下數道血痕。
【你……!】
若沒有與魏棄的生死一戰,這怪物或許不是他的對手。
偏偏,它卻選在了這樣一個當口現身。在場眾人,皆無與之相爭的氣力。
他料想過自己在地宮失手,亦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被那些廢物內廷衛發覺蹤跡。
卻從沒想過,自己最後竟是敗在這樣一隻神出鬼沒的怪物手上。兩眼視線模糊,神智亦逐漸朦朧——
【不、不要殺他。】
【……】
【不要殺他!】
卻有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似從天外傳來。
起初,還帶著顫巍巍的泣音,直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聲音越來越重,麵前的黑影亦隨之晃動。
【吼嗚——】
那怪物扭頭看向聲音來處。
謝沉沉身上三處大穴被點,趴在地上,絲毫動彈不得,猶如僵硬的毫無生氣的傀儡。
神情中,卻滿是糾結與遲疑,無奈與痛悔。她唇齒顫顫,幾乎不敢去看魏棄此刻表情,隻是喃喃自語:“不要殺我阿兄。”
我知他早已陌路,注定敵對;
他傷我至親至愛,陰險狡詐,死有餘辜。
可……
她眼底有淚。
【不要……】
那是謝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