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她還不會走路時,抱著她一步一步蹣跚學步的謝纓;
是永遠為她出頭,做她的靠山,永遠不讓她受委屈、寧可自己挨打的阿兄,是她盼了這麼多年,想了這麼多年,無數次求告神佛、希望他還活著的,阿兄啊——
【不要殺他,求你不要殺他!】
那怪物盯著她,黑毛覆蓋下的臉,看不清楚神色。
唯獨那兩隻黑幽幽的瞳孔,竟突然沁出盈盈水光。
好似在流淚一般。
謝纓捂著喉嚨、緩緩跪倒在地,眼睜睜看著方才張牙舞爪的怪物,倏然儘斂爪牙,畢恭畢敬衝著謝沉沉的方向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而亦在這毫無緣由的三叩首過後。
如來時般毫無預兆,它四肢著地,飛掠而去。
他循聲扭頭,也隻來得及看清那身影竄出洞口,消失在視野之中。
待要回轉視線,小腹卻驟然一痛。
【……?】
低下頭去。
無鋒之劍,開膛剖腹,傷口如裂口。
他眉心抽動。
血如泉湧。
......
“他這一劍,險些殺了我。”謝纓幽幽道。
“殺你?”
聞言,被子底下的“縮頭烏龜”卻立刻反唇相譏:“若不是我,無須他這一劍,你也早就死在那地宮裡了!”
她這句話說出來,多少有些氣惱的意味。
誰料,謝纓竟當真借著這話就坡下驢:“的確,多虧你那句話。”
“……”
“不許他殺我。”
沉沉一時被哽得說不出話來,氣得腦仁生疼。
沉默半晌,忍不住從被子底下探出腦袋:“你閉嘴!”
【不許殺我阿兄。】
魏棄用儘全身氣力揮出那一劍。
卻在最後關頭遲疑,劍刃偏移半寸。不殺留下的傷口雖可怖,實則並未傷及心脈——
可謝纓並沒有說過,不殺他。
【陛下。】
貫穿胸口的銀蛇長劍被猛地拔出。
謝纓手提長劍,劍刃仍不住向下滴血。
身後,是謝沉沉驚得變調的嘶聲怒喊,他卻隻眼也不眨地撕開一片衣袖、將腰腹傷口草草包紮,隨即,垂眸望向麵前頹然跪倒的青年。
魏棄滿是鮮血的手,仍死死攥住他的衣角。
【不殺之恩,銘感五內。】而謝纓低聲道,頓了頓,以劍尖挑開他手指。
【……】
【可惜,】他說,【人心難測,棋差一著。舍妹,我這便帶走了。來日若能再見,還望陛下……】
還望陛下,如何?
後頭的幾個字,語氣輕不可聞。
他轉身收劍回鞘,將謝沉沉攔腰抱起,抬手封住啞穴,幾個縱身飛掠,便消失在地宮出口。
一切皆如計劃進行。
隻是,到如今。
他看向手中藥湯,又忽的側眸,望向垂落身側、軟而無力的左手。
沉沉一聲怒罵哽在喉頭,見他忽然收聲、表情變得分外沉凝,不由也循著他視線望去。
“這是……”
發覺他左手似乎脫臼般晃蕩在袖中,頓時眉頭緊皺,她低聲道:“你、你的手……”
話音未落。
她仍維持著半側身的好奇模樣。
那隻本該半廢的左臂,卻出手如電,眨眼間,已製住她身上幾處大穴。
“你你你!!!!”
她兩眼愕然瞪大,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又著了謝纓的道。
想要掙紮、用力緊閉嘴唇,下顎卻被掐住,被迫撬開唇齒。
“唔……咳咳,咳!!”
苦澀的藥湯順著喉舌一路下落。
她整張臉因痛苦而轟然變色,一整碗藥灌下去,待到謝纓“好心”為她解穴、順帶解開綁手的繩結——她甚至來不及發怒,第一反應,卻是立刻捂住嘴唇,難以抑製地尖聲咳嗽起來,試圖以此緩解渾身上下苦到欲嘔的難受勁。
“你……給我喂的什麼!”
“我說過了,迷魂湯。”
“……”
又來了!
沉沉氣得推他。
力氣之大,謝纓竟被推得險些摔下床去,卻半點沒有生氣,反倒依舊湊過來,替她拍背順氣。
語氣甚至如初溫和。
“你既做不了解十六娘,其實,也注定做不了謝沉沉——至少,不可能隻做謝沉沉,”他說,“那便換回來吧。妹妹,好好睡上一覺,待你醒來,那時,一切已然回歸正軌。”
正軌?
沉沉聽不懂他口中的所謂正軌,隻覺兩眼眼皮發沉,腦海中漿糊一片。
想撐起身來,卻半點力氣沒有,隻能癱軟在床邊,“四年前……咳、咳咳,”她嘶聲道,“把我、把我從地宮帶出去的……也是你。”
“是。”
“讓百裡渠給我換臉的也是你。”
“……”
“既然當初換了,如今為什麼又要反悔——你到底要做什麼?”
這句話,她已向他求證了無數遍。
到底要做什麼,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要從謝纓變成如今的模樣。
她隻是想不通。
攪亂這一池渾水,對他而言,究竟有什麼好處?
他們本該才是這世上僅剩的,相依相靠親密無間的親人——
“是啊,為什麼呢。”他卻也溫聲重複道。
抬手描摹她因難受而滿是虛汗的額頭,從額頭,到眉眼,唇角,鼻尖,輕而又輕,仔細而慎重。
“這句話,我也早想問自己。為什麼。”
“你……”
“為什麼要對你心慈手軟,為什麼還要給你機會,讓你做一次解十六娘。我在心中暗暗地想,”他說,“倘若你能這樣隱姓埋名地活下去,不要再出現在世人眼前,容你安穩一世又如何?至少,這世上再沒有祖氏公主,沒有害我全家至此的仇人,沒有你,我就當,從來沒有過這個妹妹。”
“……”
“沒有你,如今的我,或許仍是江都城中天真跋扈的謝家子,而不是現在,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沉沉驀地怔住,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
什麼叫對她心慈手軟。
什麼叫沒有她,他就——
“若不是你,殿下,”卻聽見他溫柔得近乎殘酷的聲音,隻一瞬,逼出她眼中浩蕩淚意——熱淚不受控製地滾滾長流,可她還是聽清楚了他的話,“阿爹不會死。”
“你在……說什麼……”
沉沉腦海中空白一片。
記憶中,十年前,大雨瓢潑、哭聲震天的那一日,仿佛仍在眼前。
入目所見,皆是白幡,又被雨水淋濕,蔫巴地耷拉在旗杆上。鏢局的叔伯們低垂著頭,默然不語。
而她的父親,就躺在他們帶回地那具薄棺中,麵目全非。
她拚命想要撲進裡頭,想要把父親叫醒,卻被顧氏死死攔住。
【阿爹,阿爹!!娘,阿爹……阿爹他為什麼躺在這裡頭不說話?娘,為什麼我喊阿爹,阿爹不應我?】
【芳娘……彆看。】
【阿爹渾身都是血……為什麼,阿爹……還、還有阿兄,阿兄也一道去了,為什麼阿兄沒回來?】
【芳娘。】
顧氏終於泣不成聲,捧著她的臉,哽咽得說不出話,隻是不停搖頭。
她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阿兄,阿兄他,】卻仍是哭得抽噎,用力彆開糊在眼前的鬢發,嘴裡不停重複,【阿兄還活著,對不對?阿兄答應過我,給我帶,給我帶,南洋的狸貓,他說,他說我一定會喜歡,我還把去年在天佛禪寺求的平安符給了他,他說,他說一定會回來的……】
【芳娘,彆再說了。】
【阿兄還活著!我不信,我就是不信,阿兄還活著!一定還活著!】
......
那是她人生中一切美好假象被人劃破、殘酷初露真容的開始。
她因此而恨魏驍,恨了前世今生,整整兩世。
恨他毀了她的安穩人生,恨他毀了謝家,讓她家破人亡。
可如今謝纓卻說——
一切都是因為她。
是她害了所有人。
“可是魏驍他說……魏驍,他……”她太陽穴猶如被人重擊般一跳一跳地發疼,腦子幾乎要炸開,“魏驍他親口說……是他出賣了你,是他引來了那些刺客……”
“魏三?”謝纓笑了,“他的確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他……”
“或不如說,在他眼裡,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救他是理所應當,稱不上‘恩’。為他而死,亦然如此,是平白撿來的福祉。可惜,我並非因他而受此罪。”
謝纓說著,忽的解開衣裳。
褪下外袍,底下,是被血浸染的中衣,血漬透過包裹傷口的白紗,新舊不一的傷口橫亙胸膛,觸目驚心。
而他拉過她顫抖的手。
“我說過,我從沒騙你,殿下。”
昔年定風城中,陰暗潮濕的地牢。
隔著陳舊的柵欄,少女高喊著“阿兄”、湊到他跟前,一臉期期艾艾地問,他究竟去了哪裡,為什麼不認她。
【妹妹?……是啊,我好像,是有一個妹妹。我一直在找她。告訴我,你叫什麼?】
【那年,我摔下懸崖,受了重傷,失了記憶,一路隨水漂流。之後的境遇……總歸是不好。但我心裡一直記得,我有一個妹妹,她還在家中等我回去。我忘了她的臉,忘了她的名字,可我一直還記得,有這麼一個人。】
“我隻是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他說,“懸崖底下,發生過什麼。我沒有告訴你,為了替你藏住身份、及時將你送去上京,阿爹以身做餌,受了足足三日的折磨,他們喂我吃阿爹的肉,逼我與他自相殘殺,他們問我八年前,可有見過一名女嬰,卻從沒過問我家中幼妹,也就是你——你可知,為什麼?因為……謝沉沉,真的有過謝沉沉。所有人都知道,母親難產大出血才生下你,你是產婆親手抱出來、血淋淋的新生兒。你從小被喂得白白胖胖,你被刻意養成江都城中人人皆知的胖姑娘。所有人,隻為苦心孤詣抱下你。”
“為了你,真正的謝沉沉被迫失去身份,你代替她,成了謝沉沉;為了你,父親寧願赴死,也咬死不認曾經見過阿史那珠;為了你,我落入賊人手中,也不敢有一句透露你的存在,一切隻為……為你拖延時間。而挑中我、帶走我的人,”謝纓冷笑道,“名叫尹問雪。”
銀蛇君子,尹問雪。
【江湖傳言,此人出身海上扶桑,卻渡海而來,拜在大魏武林名門、天師道門下,儘得師門真傳,精通詭道,尤擅五行八卦之術。卻因少時走火入魔,容貌儘毀,樣貌奇醜無比,憤世妒俗,尤嫉天生美貌者。每將數百擄掠而來的少年投入蛇坑,以觀其痛苦為樂,慘死在其手下的無辜平民,不下數千。】
他捉著她的手。
輕撫過從肩膀一路蜿蜒至腰間的舊傷,“這一道,是在蛇坑裡,險些被人分食時留下的。他們餓得眼紅,卻不敢賭上自己的命去吃那些毒蛇,所以,我便成了他們眼中的食物。但他們沒有料到——早在他們吃我之前,我便抓來毒蛇剝皮飲血,毒素留在體內。他們喝了我的血,一個接一個毒發身亡,可……我沒死。”
他笑了:“偏偏,我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