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那個小畜生!】
【好癢, 好癢,全身、我全身都好癢……啊!!!】
【是毒——他喝了蛇血,他是故意被我們抓住的……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蛇坑所在之處, 是早被尹問雪劃入囊中、無人問津的一座荒山。
山中被人打通, 秘密開掘暗道, 而他們這些被挑中的少年, 則以黑布蒙眼、以繩索牽引, 足足二百人,先後被掠來關進暗無天日的地下石窟中。
無數斑斕毒蛇盤踞在暗處蠢蠢欲動, 每日投入地牢的食物,卻隻有一捆不到十個的粗糙饢餅。
更無解的是, 地牢中唯一的水源, 竟還由一隻足有水桶粗的銀環蛇把守——
若有稍懂門路的人在此, 定當了然:
這般惡劣到極點的生存環境, 本就是在逼迫蛇窟中少不更事的孩子自相殘殺。
然而,起初這二百人裡,卻仍有身強體壯而天生正義者, 站出來組織尚有餘力的少年人,把每日丟進石窟中的饢餅分切成小塊,至少保證每個人都能分到一點、不至於餓死。
他勇敢、正直;
願意孤身引走蛇王以供眾人取水, 又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他愛護弱小,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許多難以適應環境瀕死的孩子被他救起, 撿回一條命。
但漸漸的,一小塊饢餅,一點僅僅足夠潤濕嘴皮的水,已經滿足不了所有人。
【你看那個瘦不拉幾病得快死的,把餅給了他, 他照樣要死,我們為什麼不自個兒吃了?吊著他的命,不就是多一張嘴麼!】
【噓,小聲點,說這麼大不怕被聽見……】
【聽見又怎麼了?!你也覺得我說的不對?】
與其所有人都挨餓但餓不死,不如,索性餓死一批人,讓另一批人吃飽;
再用“新鮮”的屍首,投喂那些時刻有可能爆發的蛇群,以此勾引出銀環巨蛇,趁機派人取水。
這難道不比讓那“領頭的”一人作主好使麼?
第一個攛掇的人冒出頭,再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從二百人到一百五十人,花了一個多月;
從一百五十人到隻剩五六十人,卻隻需要七天。
“在被關進蛇坑之前,這些人,有的出身農家,麵朝黃土背朝天,往上數三輩,手上都不曾沾過人血;有的,是嬌生慣養的富家少爺,連殺雞都不敢,遑論殺人,”謝纓說,“但當他們吃飽喝足,逐漸有力氣思考,也反應過來……一天隻給十個饢餅,是因為最後,其實所有人裡,隻需要留十個活口時——真正的殺戮開始了。”
起初,他們不過是想吃飽,因此犧牲了一些膽小怕事、“不配”在這環境中活下去的人。
後來,他們開始自相殘殺,開始互相投毒,把石頭磨成尖刀,把利刃對準曾經在黑暗中相依為命的同伴。
“害怕麼?看,這一條,”他捉著她的手,拂過從鎖骨一路劃到心臟的狹長刀疤,“便是蛇坑裡,我曾唯一信任過的人,在我好不容易從那些人手裡逃出生天,帶著食物回來找他時,贈給我的‘謝禮’。”
他永遠忘不了匕首狠狠刺入自己身體那一刻,麵前少年的表情。
那種猙獰的、瘋癲的、撕心的笑;
那幾顆鱷魚的眼淚——那聲近乎詛咒的道彆。
【阿纓,你……安心去吧,】少年低聲道,【我絕不會讓他們吃了你,我會想辦法讓你……讓你在地下安息。】
【為……什麼?】
為什麼?
也許這個問題實在太可笑,又或者,是那少年覺得他可笑。
因此,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竟下意識地輕笑起來。
【阿纓,不要怪我,】他說,【我、你知道,隻剩下十一個人了啊……就隻剩下十一個人。】
如果我不殺你,剩下的十一個人裡,最可能先被殺死的就是我——也許,這才是他真正想說的話。
可是,又怎麼能忘記?
十五歲的謝纓,定定望向那雙膝以下隻剩白骨,因此隻能跪趴在地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少年,恍惚間,仿佛又想起自己被關進石窟的第一天,奄奄一息蜷縮在角落,險些被毒蛇咬傷——也是這少年,想也不想地將他扛起,帶在身邊悉心照料,為他送來每日的饢餅,甚至,偶爾用葉片盛出的一小口水。
【為什麼要救我。】
【什麼叫為什麼要救你?你還活著,難道我能看著你、在我跟前淒淒慘慘地死了不成?】
少年右臂枕在腦後,嘴裡混不吝地叼著塊半殘的葉片,【話說,你是不是得罪那老玩意兒了,不然怎麼都是全手全腳被丟進來,獨你一個傷成這樣?你叫什麼名字?】
【謝纓。】
【這名字,怎麼怪像個女孩家家的?】
【……】
【哈哈,不逗你了!我叫尹軻。君子尹,車馬軻——你放心,往後,我罩著你。咱們這些人,假以時日,一定都能活下去。才不能叫那心狠手辣的老玩意兒順了心!】
是啊。
不能叫那等著我們自相殘殺、刀兵相見的惡人稱心如意。
可,明明曾擲地有聲答應過的事,又怎麼能說完就忘?
一滴稱不上晶瑩的淚水,從十五歲那年,通紅的眼眶中墜落,滴在多年後他的手背。
他平靜地望著那滴淚,心口仿佛有什麼東西寸寸破碎,不由得因疼痛而蹙眉——卻依舊選擇繼續說了下去。
仿佛親手揭開的傷疤,便不會再日夜燒心地流血。
“單憑一人本事,尹軻是一群人中無可比肩的佼佼者,可他要所有人活下去,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不可能辦到的事。即便他忍著肚餓、孤身探遍了那蛇窟中的十五條暗道,費儘心思、想找到兩全的辦法,但結果仍然隻有一個:能活下去的,都是踩著其他人屍體活到最後的畜生。”
“所以,那些畜生,在反應過來他才是他們行事的最大阻礙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合起夥把他迷暈、丟進蛇堆。是我冒死把他背了出來。可那時,他的雙腿也早廢了。”
尹軻成了廢人,便再沒餘力阻止蛇坑中的殘酷屠殺。
而他為了救人,不得已殺蛇喝血,蛇毒深入骨髓,反倒陰差陽錯,讓那些想生烹他的少年一一中毒而死。
“所以,不是十一個人,”謝纓輕聲說,“在我拿著最後的食物回來時,就隻剩下了兩個人。”
他們本可以真的一起活下去——
可,背叛者,本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
昏暗潮濕的蛇窟中,明滅不定的晦澀光線,定格於少年蒼白而毫無人色的臉。
身上斑斑血汙已然乾透,變成暗紅色的血痂。他無知無覺地仰躺在地,黑發鋪陳身後——仿佛睡去。
不遠處,飽餐一頓的銀環蛇“嘶嘶”吐著蛇信。
與它一比,其他盤踞在暗處的同類似都成了幼態的小玩意兒,瑟瑟發抖躲在角落、不敢現身。
【哎喲,死的一個不剩了?怎麼回事?】
直至,一道突兀的男聲忽自洞窟上方傳來。
一線天光湧入,用細麻繩紮好的一捆饢餅搖搖晃晃吊入窟中,卻沒有迎來往日般爭相搶奪的“熱情”,底下一片死寂。
那人見狀,索性自窟口探出頭來。
仔細觀察了一番蛇坑狀況——嘴裡不住嘖嘖稱奇。可很顯然,他並非為這屍橫遍地的慘狀震驚,反倒是饒有興致地感歎個不停。
【嘖,早知他們殺得凶,今日當早些來的。這些個死太久的,等剝下皮,都不新鮮了。】
【怎麼我不記得挑的人裡還有個這麼醜的?黃不拉幾的,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嗯?不過這個看著,倒是不錯啊。】
話落,那瘦乾佝僂的身影自窟口一躍而下。
趕開親熱迎上前來的銀環蛇,他在昏迷不醒的少年跟前蹲下身,伸出手去,探了探人鼻息。
發覺他的身體仍在細微顫抖,醜陋可怖的臉上,卻忽泛起詭異的笑容——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
麵皮被火燒過,已完全分辨不出五官的方位,鼻子隻剩兩個空落落的孔洞。
沒有眉毛,嘴唇,所有的器官都隻剩下凸起或凹陷兩個特征。臉上隨處可見攣縮的傷疤,隨著他“嗬嗬”作響的笑起,一塊新長好的麵皮陡然脫落,露出底下流膿的血泡。
而等謝纓再次睜開眼時。
對上的,正是他那雙完全沒有眼睫或眼皮修飾的、大到幾乎空洞無神的眼睛。
隻是那時的少年尚不知曉,眼前奇醜無比的怪人——日後,會成為他多年纏繞他不休的夢魘:江湖中人,聞風色變的銀蛇郎君,設計出這一切而樂在其中的罪魁禍首,尹問雪。
謝纓與他四目相對,不覺眉頭緊皺,胃裡一片翻江倒海。
想要側身回避時,卻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極其粗糙簡易的石床上,雙手雙腳皆被繩索緊綁在床邊木樁,連翻身也困難。
【你是誰,要乾什麼?】
【看不出來麼?我自然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
【小子,所以,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尹問雪說著,忽“嗬嗬”怪笑起來,滿是瘢痕的焦黃手指,“愛憐”地拂過他因不安厭惡、而扭曲變色的臉龐,【就把你這身好皮囊給了我吧。這張臉,她定會喜歡……我若有你這樣的好皮囊,她早就愛上了我,做了我的娘子,嘖嘖,我喜歡,我甚是喜歡……】
她?
仿佛看出了沉沉眼底一瞬閃過的迷茫。
謝纓低下頭去,摩挲著她沁出汗意而幾乎滑膩的手指。
許久,方才淡淡道:“他傾慕阿史那珠,垂涎多年而不得。”
垂涎多年而不得,所以瘋魔。
......
生來醜陋,又遇大火毀容。
尹問雪此人,平生葷素不忌,唯獨忌諱一件事,或者說,一個字——
“醜”。
為了變得不再那麼醜,至少,不止他一個人醜,他酷愛四處搜羅美貌少年,將他們投入蛇坑,以看其廝殺為樂,美其名曰,世人皆醜,我便無二;
為了不再做世人眼中鄙棄的醜人,他更熱衷於,剝下那些早已死去的少年人/皮,製成自己每日一換的“衣裳”,甚至以此出發,鑽研出了一套慘無人道的易容法。
推骨,鑽釘,換皮,忍人之不能忍的痛,力求把這外力得來的臉納為己有。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留下所謂的活口,之所以要給十張餅,給些微末的期望,隻是因為,在幾百人中能活下來的這十個人,定當是心智堅韌,求生欲望極強,換言之,即是能忍他剝皮之痛——而生生挨到最後一刻才舍得咽氣,以便他製成最新鮮人/皮衣裳的,上好人選。”
隻是,往年這般“考驗”,如無意外,都能留下數人。
唯獨在謝纓那一年出了變故,隻活下來了他一人。
或許也正因此,他並沒有馬上便被剝皮,而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悉心照料”,以期他將一身大傷小傷養好,留下最完美的一具人/皮。
而,照顧他的人。
便是彼時尹問雪唯一的“關門弟子”,多年後,同樣名震江湖、卻無人知曉他師從何處的“千麵郎君”,百裡渠。
至於此人為什麼能夠在尹問雪手下逃過一劫——
用尹問雪的話來說,他自己這身皮囊雖醜,至少還能讓人“挪不開眼”,無論美醜,總歸能被記住。
而百裡渠,則是無論你看多少次,偶遇無數回,永遠都會因某個過於普遍的特征而被迫模糊記憶的,平庸至極的庸人。
尤其是,他還是個膽小怕事,任人驅使的草包。
【給他上過藥了沒有?】
【上、上過了師父。】
【你在結巴什麼?這麼盯著我做什麼?!小兔崽子——】
【我……我沒有師父!我沒看!……我這就去給你端水洗腳……!】
尹問雪不喜歡他,卻樂於支使他;教他一身本領,又時刻不忘打擊他。而百裡渠,概都“欣然接受”,為虎作倀。
死在百裡渠手裡、光是尹問雪找來給他練手剝皮的少年,那時,已然不下數百。
謝纓知道,自己即將成為這百餘人裡的又一筆新鮮血債。
卻沒料到,百裡渠在為他上藥的間隙,忽然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你要殺了他嗎?】
這個為虎作倀到幾乎被人血醃入味的“小徒弟”,說出這句話時,平靜得令人心驚。
他幾乎懷疑自己聽錯,遲疑著沒有回答。
【你,要與我合謀,殺了那惡賊麼?】百裡渠卻又一次重複道。
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處。
上藥的依然沒停,將死之人依然安靜等死,隻是,似乎冥冥之中,一切又有了新的不同。
【怎麼殺?】
【毒。】
【你是他的徒弟,你能勝過他?】
【我從到這裡來的第一天,就在準備這瓶毒。】
一瓶積攢數年收集煉製、一滴即可致命的奇毒。
機會,隻有一次。
百裡渠平凡到讓人過眼即忘的臉上,卻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恨意,隻是盯著他的臉,又一次,再一次,平靜地重複:【你,要與我合謀,殺了那惡賊麼?】
......
“我彆無選擇,自然隻能答應他。”
謝纓垂眸看向沉沉臉上乾涸的淚痕。
雖然極力掩飾,可那緊抿到幾乎泛白的嘴唇,仍是泄露了她心中的惶恐不安:
她為這故事中所描述的一切所惶恐,又為謝纓這般平靜、從容到猶如局外人的語氣而感到不安。
可她還能說什麼呢?
“百裡渠想殺尹問雪,多年來,用儘各種辦法偷摸□□,卻因為不知道那座山的出口在哪,遲遲不敢下手;而我,恰巧從尹軻的嘴裡,探明了蛇窟中的十五條暗道所在,尹軻被毒蛇攔路不敢前行,但我的身體卻不知何故、並不懼怕蛇毒,所以,我答應他,待我養好傷後,定能想到法子帶他離開。”
至此,百裡渠再沒有了後顧之憂——
他本就是世上最了解尹問雪的人。
自然,也是最清楚如何才能殺死尹問雪的人。
【師父救命,師父,救我!他要殺我!】
【鬼喊鬼叫什麼?又不是第一次了,老子在這,誰敢殺你?】
佝僂矮小的身體,蜷縮在寬大黑袍下。
那彎曲的身形,是每以銅釘方能撐直的背脊。
尹問雪冷冷望著床榻之上,以瓷片橫在頸側挾持百裡渠的少年,停頓良久,忽道:【你想活命?】
話落,卻不等他回答,又立刻喃喃自語道:【活命是不可能的。但,你若放下他,我可以給你個痛快。】
【怎麼個痛快法?】謝纓問。
【等你咽了氣,再剝你這身皮。】
似乎這已是最大的讓步——尹問雪說著,眉頭愈發緊蹙。本就醜陋的臉,愈發猙獰可怖,【比起活著等死……我答應你、這就殺了你,還不算給你個痛快?還要如何?】
【放我走。】
【不必癡人說夢!煮熟的鴨子,焉有眼睜睜看它飛了的道理?能成交便成交,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後頭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
謝纓忽將百裡渠重重一推,作勢要往暗道方向逃。
原本一口一句“不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的尹問雪,這時,卻不知為何,竟連看也不看他,隻徑直矮身去扶自己那不爭氣的、隻會趴在地上“嗚啊”叫痛的徒弟。
【沒用的東西,】他罵得順口,說話間,雞爪般蜷縮的手用力一推小徒弟腦袋,【養你有什麼用?每抓過來五個,就得有三個挾持你逃跑,回回都是這樣,你就不能……】爭氣點麼?
刀刃刺破皮膚的聲音,卻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