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歸位 緣起即滅,緣滅則生。(2 / 2)

沉珠 林格啾 22218 字 9個月前

“撲呲”一聲,帶著毫不留情的恨意——而後,不斷加深。

再加深。

尹問雪焦黃的手,輕輕扶住少年的手腕。

許久,方才遲鈍地低下頭去,看著那柄刺穿自己肚腹的匕首。

【你以為,這樣就能殺得了我,你小子,低估了師父,老子非得教訓你……不可……】

【你從來都不是我的師父。】

【閉嘴!畜生,你竟敢,欺師……滅祖……】

【你從來都不是,】百裡渠握緊刀柄,將匕首猛地抽出,毫不遲疑、又再一次重重捅進他腹中,【從你殺我父母,把我帶到這裡,一廂情願要教我那些醃臢‘本領’時——你就是我的仇人了。你從始至終,都隻是我的仇人而已。】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何來的欺師滅祖?

【好,好!逆徒,你……】

尹問雪忽的攥緊他手。

卻並不試圖阻攔,反而更用力地刺進臟腑、直穿過後背,任由鮮血流了一地,浸潤衣袍,這才泠然大笑起來。

【好!好——你出師了。小子,帶著我教給你的一身本事,滾吧!】

話落,黑袍下的身軀頹然倒地,灰塵四濺。

而或許是作為“出師禮”。

後來,百裡渠親手剝下了尹問雪的一身人/皮,製成了他的所有收藏中,最後一件人/皮衣。

“我們用了足足七個月,終於找到離開那座怪山的密道,卻被一片毒瘴阻擋;百裡渠又花了三個月,終於研製出了能解開密道關口毒瘴的解藥,那之後,我們便分道揚鑣,”謝纓說,“他一刻也不願在蛇坑中多待,留下一瓶解藥後、就此離開,而我,則又在蛇坑中呆了三年。”

埋葬了所有人,包括尹軻在內,殘缺不全的屍體;

將整座怪山掘地三尺,搜出了尹問雪所有的藏書,以及,劍譜——

從前江都城中任性妄為、恣意輕狂的謝家兒郎,似乎早已死在了親眼目睹父親慘死的那一刻。

之後的每一日,他活著,隻為想方設法讓自己變得更強,至少,再不會像被投入蛇坑時般毫無還手之力,不會被毫無尊嚴地當做食物、或一件人/皮衣。

“但我高估了自己。”

謝纓說著,忽的低笑一聲:“若是人人都能依靠劍譜輕易練成這門劍法,它便不配稱之為世之絕妙——恰恰是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領悟其關竅,所以,它才是尹問雪引以為傲的獨門絕學。”

遑論,在得到那本劍譜之前,他甚至不過是個粗通拳腳的門外漢。

所謂那幾招三腳貓功夫,也多是向押鏢的鏢師偷學而來,又仗著自己根骨上佳,自小力氣奇大,因此,方能輕而易舉便將其他同齡少年“鎮壓”。

但這點本事,在真正的天才麵前,又哪裡夠看?

【劍出千山,身比龍蛇……不,是蒼穹抱月……】

【蒼穹抱月,風掃碧荷……】

那些奇形怪狀的身法,晦澀難懂的劍招;

數十年寒暑春秋、方能領會的內蘊,遠非他可輕易悟透,卻令他在日複一日的修煉中,漸漸走火入魔。

無論何時,無論是夢是醒,恍惚間,總能看見尹問雪頂著七竅流血的淒慘死狀衝他桀桀怪笑,又或是尹軻拖著隻剩白骨的下肢,在滿地血痕中向他爬來索命,蛇坑中的無數冤魂,父親死前不曾合上的眼,一夜之間,過往種種,皆成他之夢魘。

【阿纓,你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我們本可以一起活下去……是你親手殺了我!我不放過你,我絕不放過你!】

【哈哈哈!小子,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與我有什麼區彆?】

【答應爹,你要好好保護妹妹……看著我!你向爹發誓,阿纓,你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妹妹,哪怕是死!……你不答應爹,爹死也不會瞑目!】

為什麼?

【阿纓,聽娘說,你妹妹她,她和你不一樣……不!不,不要說,阿纓,這就是你妹妹,這就是!你不能說出去,誰也不能。】

為什麼?

曾被自己刻意遺忘的記憶,似乎在這一刻,漸次拂去蒙塵的殘灰,露出真容。

他想起了妹妹“出生”的那一日。

想起自己貪玩溜進母親房中,卻親眼看見渾身是血的小嬰兒被草草包裹,而另一個乾淨的、躺在繈褓中,睜著一雙無知清澈的大眼睛,骨碌碌打量四周的孩子,被產婆高呼“恭喜”抱在懷裡。

【恭喜夫人,賀喜夫人……誕下千金,夫人好福氣,兒女雙全呐!】

他想起沉沉小時候的伶俐可愛,想起她第一次叫自己“阿兄”時,自己開心到幾乎一蹦三尺高的雀躍;

也想起母親總是沉悶冰冷的神情,想起那個被掩蓋的、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不知去了哪裡的,血淋淋的孩子。

那是他的妹妹嗎?

沉沉——

【阿兄!阿兄,你要做什麼……我是沉沉,你……!】

那,你又是誰?

夢魘中,穿過女孩心口的長劍,傷口汩汩流出鮮血。

他看見了謝沉沉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見那雙黑葡萄般晶瑩剔透的眼睛,眼眶中,逐漸蓄滿淚水。

你取代了誰,無憂無慮地長大;

你霸占了誰,本該圓滿的人生。

如今,這所謂的圓滿,又因你而儘數摧毀。

而那些心甘情願為你付出的人,直至臨死前,仍懇求他的骨血,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死,也要護你周全——

憑什麼?

【阿兄,沉沉做錯了什麼?】

你做錯了什麼,我又做錯了什麼?

他與虛無為敵,又無數次死於虛無“劍”下,沒有勝敗,隻有看不到儘頭的折磨。

直至愈演愈烈。

直至,終成心魔。

三年後,他終於“學成出山”,卻也把自己永遠留在了那座暗無天日的蛇窟裡。

“我回過江都城,卻看見阿娘已然改嫁,她嫁入蕭家,生的第一個孩子,取名蕭殷。”

蕭殷,是阿殷;

謝纓,亦是阿纓。

他躲在暗處,如一隻見不得天日的老鼠,看著那孩子嬉笑著撲進母親的懷中討賞,聽著母親一口一聲“阿殷”,聲色溫柔。

原來,他們才是一家人。

【阿殷,到娘這兒來,給娘說說,夫子這幾日都教了些什麼?】

【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又偷偷跑去捉蛐蛐了?】

【不許撒謊,從實招來,否則娘可就要生氣了——】

他的妹妹,從來不是他的妹妹。

他的娘親,如今,也成了他人的慈母。

【阿殷……】

那一刻。

他心底竟絲毫沒有親人重逢的喜悅,唯有殺意,在胸口無止境地膨脹,肆虐。

“我想殺了他。”

“阿兄……”

“不,不止,”謝纓輕聲說,“我想殺的人太多了。又何止這一個。”

定風城中,她曾問過他,為何不找她,為何還活著、卻舍得不與她和阿娘相認;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的不找,與不認,已是他在清醒時能為她們做的最後一件事。

殺心既起,再難滅絕。

那之後,他又做了這一生中,最後悔的決定。

“我去了天佛禪寺。”

謝纓說:“我以為,佛能渡我。”

“我懇求禪師,將我收為弟子,教誨於我,令我不再執著於凡塵俗事。可你知不知道,那位禪師,對我說了些什麼?”

一樁從未被外人拚湊的往事。

一段,本不該由他知,卻因那禪師聽他懺悔過往、心生憐憫,而告知的真相。

【人之命數,恒有定期,國有國運,天有天意,一切本不能改,然而——】

然而。

總有一些人,相信人定勝天,也當真曾以人力,勝天半子。

改荒漠為綠洲,救貧扶難於水火,造不世之功德,萬民稱頌,為之立碑建廟。

沒有人知道,在阿史那珠和前朝末帝祖潮生的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也沒有人知道,這對史書所載、從始至終不曾交心的“怨侶”,後來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故事。

但,她的確曾試圖改寫他的命運。

在史書遺漏的那三年,在顛沛流離的逃亡路上。

【那位女施主,帶著自己的相公走遍了天下古寺。據她所說,每到一處,必生變數,天降響雷,抑或晴日驟雨。】

她為他求生,天卻注定他死。

他是王朝的終結,是末路的挽歌,是不可解的報應在身,是試圖力挽狂瀾,卻終究被海潮淹沒的礁石。

她曾勝天半子,又在他身上,滿盤皆輸。

【但前任住持惠恩大師收留了他們。住持說,佛在上,人在前,世人行路,須向前走,而非處處向上看——隻是,從那以後,也不知是巧合抑或其他,寺中香火竟當真大不如前,幾乎至於門可羅雀的地步。女施主彼時身懷六甲,仍執意每日長叩佛前,隻是,每逢她去,長明燈不燃,燭火必滅,久而久之,寺中僧人亦難免怨聲載道。】

【直到有一日……】

【青天白日,忽飄鵝毛大雪。而後,大雨瓢潑……眾人皆異。那之後,女施主便再沒有出現過,隱居於寺中小院,閉門不出。

聽人說,她險些小產,她家相公卻不告而彆,從此失了蹤跡。但她好似一點也不著急氣惱,也不曾托人尋找,反倒把一直跟在身邊的兩名奴仆遣散。】

在阿史那珠人生中,最後的一段時光,她的身邊,沒有留下任何人。

她並非死於驚駭,抑或殉情而亡,相反,她過得平靜至極,無波無瀾。

以至於,無論是末帝被斬首,頭顱高掛城牆被鳥雀啃食殆儘的消息,抑或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都沒有讓她踏出天佛禪寺後山深處、那座僻靜的小院一步。

唯獨在她生產的那一夜。

【烏雲壓頂,雨勢洶洶,據說百年來,江都城從未下過那般暴雨,竟壓垮了禪寺主殿屋頂,雨水……一瞬傾盆而下。】

殿中,禪經頌鳴聲頓止。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舉目四望,竟似滿殿佛陀皆落淚。

翌日,惠恩大師坐化圓寂。

臨死前,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托人轉告於院中那位“女施主”。

“緣起即滅,緣滅則生,”謝纓說,“她終究是成功了。隻是,她求來的這條命,沒有給她想要的人,而是被那人心甘情願地讓給了……一個還沒有出生的孩子。”

祖潮生不是被趙莽找到,而是,拋下所有的庇護,自己找上了門去。

在麵對必然的一死時,他是否坦然?是否真的毫無牽掛?

再沒有人知道了——

唯獨他的結局,卻是世人皆知。

沉沉原本因藥力困頓而不住掙紮著打架的眼皮,忽的一頓。

猶如被拖慢般,遲緩著睜開,她的眼裡沒有神采,隻有無儘的茫然與疲倦。

謝纓披上外袍,起身走到窗邊。

碧藍如洗的天空,漸有烏雲堆聚。

他背身對她,“還記得少時,曾來家中為你算命那位先生嗎?”

【孩子,日後,你當遇難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順心,必能百願如意,處處皆乃意外之喜。行到山前,有刀辟道,坐到水窮,流水推舟,你的父母親,已將這凡世中最寶貴的一切留給了你。還望你,珍重性命,長命百歲……終有一日,得窺太平。】

沉沉閉上雙眼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於忽起的涼風中幽幽飄遠。

“你的確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因為,你所借來的運,注定了無人可擋你前路,而我們這些人,殿下,”他說,“我們,不過是你的墊腳石,是你父母親經營鋪路留下的、理應為你舍生忘死的馬前卒。我父如此,我本亦當如此。我的妹妹,亦如此。”

“可是……不甘心啊。”

天際烏雲壓頂,風雨欲來。

終究還是,不甘心,活一世,為人牛馬。

這般毫無選擇的人生,誰又能真的甘之如飴?

……

她的世界,終陷入一片被淚水洇透的黑暗中。

破碎的記憶裡,似乎仍有父親寬厚的肩膀,有阿娘溫暖的懷抱,輕撫發梢的溫柔手指。可那一切,本都不屬於她。

【謝沉沉……】

連謝沉沉這個名字,都不曾屬於她。

她還剩下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了。

過往的一切,都被漸次塵封,她走在沒有出口沒有儘頭的黑色甬道中,卻仍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似乎有什麼聲音在前方——還在鍥而不舍地喚著她去。

可,到底是什麼呢?

【芳娘……】

芳娘——

她忽然頓住腳步,在黑暗中茫然四顧。

*

“開始罷。”

謝纓拉開房門,迎上門外等候多時的百裡渠,與躲在他身後,端著水盆、一臉惴惴不安的十六娘。

似乎並不避忌他們聽見了什麼,又或聽到過什麼,他隻兀自從百裡渠手中接過那把銀蛇長劍,掛到腰間,隨後抬步向院外走去,“外頭的人,我會拖住。”

“等等。”

百裡渠卻突然回頭叫住他。

“換了這一回,不會再換了?”

“……不會。”

“我與十六娘,你答應我,從此便可安生度日?”

“或需再躲些時日,但,不會太久。”

謝纓說著,低下頭去,輕撫著劍柄上的蛇身紋路,“突厥,遼西……終有一日,大魏亦在我手。到那時,欠你的診金,自當補還。”

“大可不必!”

百裡渠冷哼一聲,猛地擺手,“十六娘,關門送客!”

話落。

一人走向屋內,一人踏向院外。

似如當年山口處默契的分道揚鑣,他們本“師出同門”——

又,終究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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