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明君 他想,他終於都算是,沒有食言。……(1 / 2)

沉珠 林格啾 23803 字 9個月前

上京皇城。

東宮, 擷芳殿。

自天子遇刺,病重臥床以來,已有月餘。

太子魏咎受命監國, 由左右丞相協理政務, 這位過於年輕、乃至幼弱的太子殿下,至此, 終得以再無掩飾地向世人昭示他早慧的表象之下, 縱橫斡旋於各世家之間而片葉不沾的本事。

短短數十日, 東宮門檻幾被踏平,每日登門求見的“貴客”,多如過江之鯽。

“太子殿下,曹右丞在外求見,特命老奴遞上拜帖——”

“不見。”

“……”似乎未料到自家主子回答這般乾脆。

跪在下首、一身管事打扮的老翁頓時滿臉為難地抬起頭來,遲疑道:“殿下,可右丞大人, 現已在東風廳候了兩個時辰……”

連著幾天,都是天光未亮便已登門,卻次次都被故意晾在外頭乾等。

那曹右丞畢竟年事已高, 又乃兩朝元老、門生無數,消息若傳出去,外頭的人該怎麼看?

“既然他喜歡等,十個時辰也等得。等累了,自然也就明白我的意思。如今想是還沒死心。”

少年手中朱筆不停。

轉眼間, 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奏本,一個“善”字寫罷,隨手擱到一旁,複又淡淡道:“東宮中, 尚不缺這點待客的茶水罷?”

“這……”

殿下自幼脾性溫和,待下人尚且和顏悅色,卻不知為何,對這權傾朝野的右丞大人頗有微詞。

老管事心中不住搖頭,卻也知話已至此,便是再無轉圜餘地,遂無奈低頭應是,恭敬退到殿外。

卻不知,自己前腳剛走,後腳,一身黑衣的高瘦青年便又翻窗而入,在魏咎跟前原樣跪下。

“事情進展如何?”

魏咎聽見動靜,依舊頭也沒抬——仿佛早知他在外間等候。話中情緒卻顯然多了幾分波瀾。

“回稟殿下,”顧不離垂首道, “那賊人極為狡猾,逃出上京後,不僅一路以山險掩護,日夜兼程,更多次憑借接應、偽造通關文書。我等雖好不容易尋到線索,與他幾度交手,十日前,他卻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又在北疆一帶徹底銷聲匿跡,卑職已命人兵分五路,沿塞南五鎮向北搜尋……”

“北疆?”

“是。”

魏咎沉凝片刻,忽擱下手中朱筆,從身後畫缸中抽出一支卷軸。

解開封繩,內裡徐徐展開,那畫上所繪,赫然正是一份北疆輿圖。

“聽說北疆,去年鬨了一場不小的瘟疫,”手指拂過畫上各處,不時停頓,他話音溫吞,“燕人死傷慘重,難民蜂擁所到之處,瘟疫散播之迅捷,更是十戶僅存一,民不聊生。這裡頭,受災最重的……”

他手指圈住一處。

思索片刻,又緩緩移向與之接壤的大魏國土,手指遊移間,若有所思。

“這個地方,我記得——”

卻還沒等他最後決斷。

門外,忽傳來老管事去而複返的叩門聲。

“殿下!”老管事急聲道,“宮中來人,陛下召您入宮議事,還請您即刻動身,張、黃二位公公已在殿外等候。”

魏咎聞言,神情瞬變。

看向仍跪在跟前一動不動的顧不離,少年唇角微抿,末了,卻忽摸過一旁朱筆,毫不猶豫圈起輿圖上、名為“四平縣”的地標,隨即將畫軸一卷,丟進顧不離懷裡。

“去查,”他說,“越是混亂無據之地,越能藏汙納垢,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人給我帶回來。”

......

與此同時,四平縣。

鼻青臉腫的石家兄弟、與滿臉蕭瑟的陳家老伯,人在前帶路,一列整齊肅殺的黑甲兵穿行於青石巷道之間,家家閉戶,門可羅雀。

獨有年幼頑童膽大推窗、探頭出來看外間情狀,隻不過,還沒觀望清切,便被家中大人拽回屋裡、一通毒打,鬼哭狼嚎聲響徹天際。

可這哭聲,依舊沒能稀釋空氣中毫不掩飾的殺意。

“老東西,停下!”

黑甲兵頭領環顧四周,忽的眉頭緊蹙,厲聲斥道:“你這是要帶我們繞去哪裡?!這路,一炷香前便已走過,真當我們是瞎子不成!”

話落,手中刀背毫不留情拍向陳伯後背。

老人本就體弱,又哪裡受得這般“撒氣”,登時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膝蓋重重磕在青磚之上,伏地不起。

“官爺,官爺!”

一旁的石家兄弟唯恐遭殃,當即也跟著納頭便跪,口中迭聲道:“我們確實見過畫上女子,可、可我兄弟二人早先在山上藏匿數月,對她的來曆去向一無所知啊!官爺明鑒!這女子定是藏在縣上,幾個時辰前還在……不若,不若把縣上的老弱婦孺,膽小的那些,統統抓來審問一番——”

話未說完。

“住嘴!”那黑甲兵頭領卻想也不想地打斷兩人,提刀怒目而視,“什麼山賊土匪做派,我等不屑為之!”

“好一個山賊土匪做派,不屑為之。”

“……?”

空氣中,隱隱傳來梅花幽香。

眾人隻聽得那笑語突兀傳到耳邊,舉目四顧,卻並未見得說話之人蹤影。

黑甲兵一列四十七人,無需多言,瞬間刀兵出鞘——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那石家兄弟見狀,對視一眼,卻當即默契後退。

趁著黑甲兵注意分散,一前一後、飛快鑽入後巷中,拔腿就跑。

“他/娘的,差點真著了道!”石家老大生性謹慎,不住回頭觀望。

眼見得沒人追來,卻終忍不住破口大罵:“為了一個娘們兒罷了,至於麼!”

“可不是!”老二邊給老大鬆綁,嘴裡也沒閒著,“那賤/人自個兒不當心,被抓了也活該,倒是咱們,饞個女人而已,結果摸沒兩下,竟險些為她丟了命!”

“說什麼救了全縣的人,跟咱們有什麼關係,咱又沒叫她救了!”

“就是、就是!”

“依我看,還是不該猴急,”石家老大道,“咱下回可得記住,這女人綁了,得先給砸暈了拖到河邊去,那地方夠偏,叫再大聲也沒人聽見,方便辦事——”

“……”

“老二?”

“……”

“你小子,怎麼——”

怎麼突然不吭聲了?

石家老大忿忿地回過頭去,沒有看見自家唯唯諾諾的小弟。

卻見一道不知何時出現、瀲灩奪目的紅影映入眼簾。

“這是你弟弟?”紅衣人漫不經心斜倚牆邊,話音溫吞,“你爹娘是怎麼教的?還是你這個做兄長的……沒有教好?”

“我家妹妹的確性子好,受了欺負也不愛抱怨。偏偏我這人,是生來,便脾氣不大好的。”

手中拎著一隻血淋淋的人頭——石家老二驚恐的雙眼尚未合上。

他與石家老大說話的語氣,卻似閒話家常般稀鬆平常。

“你……你!!”

石家老大嚇得險些厥過去,隻覺渾身發冷,目呲欲裂。

自知打不過他,當下轉身便跑。

可,還沒來得及跑出兩步,頸邊卻冷不丁一涼。

他垂下頭去,連慘叫聲亦未發出,下一秒,已然身首分離。

無頭屍首,直挺挺跪倒在地。

......

“各位,可是來找我的?”

紅衣又染血,十指不沾塵。

謝纓手中銀蛇長劍出鞘,房頂上,悠然無骨般斜靠著垂脊。

望向下頭密密麻麻的腦袋,劍尖一翹一頓,他老神在在地數:“一、二……四十,四十一。你們就這些人,也敢來與我一會。怎麼,養你們吃閒飯的人,如今捉襟見肘,養不活這多出來的幾張嘴了麼?”

此言一出,眾人皆循聲抬頭。

看清來者何人,早先氣焰囂張的黑甲兵首領,此刻卻隻背過手去,手指極快地打了數個手勢。

隨即,毫不猶豫、拔刀相向——

“眾人皆在!列陣!”

謝纓淡笑一聲,飛身躍下屋頂。

一劍將跪倒在地的老翁挑起、丟入後巷,他迎上飛撲上前的甲兵。

雙方卻並非有來有往,相反,到最後,幾乎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奇怪的是,轉瞬折損二十餘人,那頭領依舊不慌不忙,且戰且退。直退入一處前寬後窄的巷道之中。巷道前後出口,忽的多出六名全副武裝、佩金蠶指套的兵士。

謝纓目光掠過那指套,眉頭微蹙、忽覺不對。

腳尖輕點,旋身疾退。

卻仍是慢了一步。

抬起頭去,眼底,唯有一張近乎遮天蔽日的金網兜麵而來。

*

魏咎匆匆踏入承明殿中。

入目所見,是一如既往的“滿目瘡痍”。

一盆接一盆的清水端入殿中,又一盆接一盆的汙水血水被端出。

他雖早預料到,此番病情耽擱甚久、情況想必嚴重,來時亦做了十足準備,但等真見到病榻之上、猶如被抽乾生氣,咳血不止的魏棄時,心頭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與惶恐,仍是將他整個人懾在原地,一時動彈不得。

失神良久,方才反應過來、四下跪倒一片的宮人是在向自己行禮。

而他站在一片黑壓壓的人頭簇擁之中。

鼻尖血氣之濃烈,激得喉口發澀,以至於,費勁努力半晌,竟都沒擠出半個字來。

最後,反倒是滿臉病容的魏棄半撐起身,沉聲道:“……都下去。”

偌大寢殿,宮人魚貫而出。

不多時,殿中便隻剩父子二人。

魏咎站在原地遲疑良久,末了,終是走上前去,在床邊跪下。

“為何之前不許我來。”他說。

用的不是“兒臣”,而是“我”。

魏璟尚且能在宮中自由出入,他身為太子,卻在魏棄受傷的第一時間,被一道聖旨關在宮外,非令不得入。若非如此,他不至於到今日才親眼得見,那刺客留下的傷勢,竟已到這般地步。

“你不是,不會死麼。”他的聲音壓得極低。

手指緊攥袖角,直揪得滿是皺痕,卻仍止不住那從喉口帶來的抖簌,“你受了傷,明明每次都能很快痊愈,為什麼,這一次……都這麼久了……我以為你叫我來,是因為……”

因為你已經恢複如初。

因為你,還會像從前一樣,無論何時,總能在最後一刻,站出來主持大局。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像一個命若殘燭、油儘燈枯的垂死之徒,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告訴你。”

魏棄卻冷冷道:“告訴了你,你便能把我治好麼?”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血氣。

便有穠豔國色,眼瞳清冽如星,此刻,亦因死亡將近而黯淡無輝,滿頭枯發披散在肩,沒了往日光澤。

甚至不過一身再簡單不過的素綢中衣,眼下,他那瘦得隻剩一身骨架的身子,竟也似撐不起來般垮塌著。

被上、床上、地上,皆是方才揮退宮人卻來不及清掃的斑斑血漬。胸口處潰爛的傷口,不斷流出膿血,從中衣之下洇出血跡,向外擴散開去。

“……”魏咎被他的冷言冷語刺得一愣。

原本幾乎湧上天靈的熱血,頓時,在這句毫不掩飾的嘲諷中冷卻,狂跳的心亦落回原處。

他鬆開已皺到沒眼看的袖角,端端正正跪好,道:“是,兒臣無能。”

“不,”魏棄卻道,“這一次……你做得很好。”

你做得很好。

魏咎已經忘記,自己上一次從魏棄嘴裡聽到類似的誇獎是什麼時候。

記憶中,他似乎總是對自己吝於辭色、要求卻近乎嚴苛——尤其是在四年前,地宮中的“屍首”被盜後,他便再沒有對自己露出過笑容。

一心沉溺於殺伐征戰,轉頭,又隻會把那些麻煩的公主女眷、厭煩的世家交際、嘮叨不停的學士太傅,不管不顧地推給尚且年幼的自己。

為此,他五歲時,已經擁有幾十名“姬妾”;

他不得不獨自麵對那些勾心鬥角的世家,應付一大堆永遠有說不完大道理的腐儒老學究們,在其中權衡利弊,縱橫捭闔。可饒是如此,他也從沒有從魏棄嘴裡,聽到哪怕一句誇獎。

魏咎眼中寫滿不知所措的茫然。

回過神來,幾乎下意識地問:“什麼?”

“來日,哪怕我不在。”魏棄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隻隨手揩去唇邊溢出的血絲,聲色淡淡,:有陳縉幫你,你也不至於被那些世家的老東西們玩弄於鼓掌之間。到最後,隻能做他們的提線木偶。”

魏咎:“……”

說了這麼多,敢情還是怕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總算聽明白了魏棄的言外之意,太子殿下心口如有烈火在燒。

當下雙拳緊攥,賭氣道:“兒臣雖年幼,到底養在父皇膝下,承蒙太傅教導,不至於辱沒門楣。”

“年幼。”

魏棄的目光卻隻定定落在他那張尚顯稚嫩的麵龐上。

“可惜,的確,你到底……太過年幼。”

縱有遠超常人的心智與慧根,拘於年幼弱小的身軀之中,仍難免被人輕視。

縱然了解你的人敬你畏你,那些遠在千裡之外、虎視眈眈的敵人,卻隻會將你視為輕易便可吞噬的餌食。

若是,還有更多的時間——

“……!”

他眉頭忽然緊蹙。

手指連點胸口幾處大穴,試圖封住體內狂躁遊走的氣息,卻仍難擋五臟血氣翻湧。

一口腥澀幾乎瞬間湧到喉頭。

魏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何事,隻聽耳邊一聲痛苦至極的悶哼。

魏棄竟在他眼前、躬身伏在床邊——以一個孱弱到難以想象的姿態,背脊佝僂著,手指緊攥床沿,噴出一口黑血。

血點濺到他腿邊,瞬間染作暗紅墨色。

……墨色?

魏咎腦子裡“轟”的一聲。

低下頭去,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身體卻終究比腦子更快一步,他手腳並用地爬起身來。無奈,右手已被魏棄死死拽住,絲毫動彈不得。他再掙紮,仍是無濟於事。

父子兩人,就這樣僵持在床側。

“你中毒了,”魏咎喃喃自語,“……是毒!”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把陸太醫放出來!這麼久了……原來是毒。他們敢對你用毒!不,陸太醫一定能解……他會有辦法,我這就派人,去把陸太醫放出來!”

“半個時辰前,我喝的藥,就是陸德生親手寫的藥方。”

“……”

“蘭若!你還不明白麼?”

你還不明白麼。

隻這一句話,魏咎突然便淚流滿麵。

亦是這一刻。

過往種種,皆在眼前。

他終於像個如他這般年紀的孩子,嗚咽著,無可抑製地哭出聲來,轉身撲到父親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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